（上）施一公错在哪儿？——猜想也要按照逻辑推导
2016年1月17日，中国科学院院士施一公在“未来论坛”的“人类认知新百年”首届年会上做了演讲，第二天微信公众号《赛先生》发表了该演讲的录音整理稿［1］，同一天微信公众号《知识分子》也发了该演讲的整理稿［2］。由于标题是编者加的，所以该演讲在两个公众号上的标题不一样，但内容基本相同。随即一些网络媒体转发了这篇文章，同时在“科学网”等网站上也出现了一些对该文内容提出异议的文章，在“水木社区”、“知乎”等网站的讨论区也对该演讲以及各种异议进行了讨论。这时虽然有人认为该文内容“接近伪科学范围”，［3］但还没有人觉得涉及“有神论”（“没有把问题交给上帝，施一公已经是一个勇敢的唯物主义者了。”［4］）。但从2017年10月开始，一些网络媒体给该文增加了两节，新的文章以各种耸人听闻的标题在网上被广泛传播（如《认知崩塌：科学家们开始同意世界可能根本就不存在……》《施一公震撼演讲：宇宙物质还有95%未知，世界可能根本不存在》《施一公：我的认知再次崩塌，世界可能根本不存在》《施一公：宇宙中还有95%的未知物质，神也可能存在！》《清华大学原副校长：我的认知再度崩塌了，这世界可能真的有神。》《施一公|量子纠缠被实验证实，颠覆人类90%认知》《清华大学副校长：既然宇宙中还有95%的我们不知道的物质，那灵魂、神其实都是极大可能存在的》《施一公：灵魂、鬼和神都是存在的》等等）。由于其中有主张有神论的内容，在社会上再次引发关注和争议。施一公分别于2017年10月14日通过《北京科技报》“科学加”客户端［5］、于2018年7月26日通过《北京青年报》［6］回应了记者的求证，确认《赛先生》发的文章是他演讲的整理稿，此外网络上多出来的话他都没说过。然而在这之后还是有一些网络媒体仍然以施一公的名义在传播那个拼接了有神论结尾的文章。从网上可以搜到这个“尾巴”的内容最早出自“占星网”［7］，作者署名为admin，那就是这个网站的主办者——职业占星师写的了。按说既然施一公已经在媒体上公开澄清了此事，那别人在他的文章中添加什么东西就都跟他无关了，而且从网上人们也可以找到施一公这次演讲的录音录像资料来核对。［8］从著作权的角度来说确实是这样，然而从学理上来说那个有神论的尾巴与施一公的演讲就没有一点儿关系吗？那我们就来看看在《赛先生》的版本里他讲了些什么。这篇演讲主要是在讲生命科学，大部分内容都很专业，吸引眼球的主要是超出现有科学知识的内容。我们就来看看这部分内容。
施一公在演讲中说：“我要问你们四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你们相信有第六感官吗？很多人会说不相信。第二个问题，有没有可能，两个人会以未知的方式进行交流？你会说也许，不会像第一个问题那样肯定地说不信。第三个问题，量子纠缠是否存在于人类的认知世界里面？存在于大脑里？我相信听了我的讲座，你会觉得很有可能。第四个问题，量子纠缠是不是适用于地球上的物质呢？你一定会说一定适用，因为我们已经证明了。但其实简单讲，这四个问题是完全一样的问题，倒推回去就说明一定有第六感官，只是我们无法感受，所以叫‘第六感官’。”
这里施一公所说“我相信听了我的讲座，你会觉得很有可能。”“我们已经证明了。”是指他在前边介绍的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物理学家Matthew Fisher笃信的观点。有人指出这个物理学家只是提出了一个假说及其验证实验，并没有去验证。［9］不过量子纠缠太玄妙了，普通人实在搞不懂，我们姑且相信施一公介绍的观点是可靠的吧。于是施一公就以这样简单的方式证明了一定有第六感官。然而这样就真的证明了有第六感官吗？那我们就倒推回去试试：
第四个问题，量子纠缠是不是适用于地球上的物质呢？答：“一定适用”。第三个问题，量子纠缠是否存在于人类的认知世界里面？存在于大脑里？既然我们承认Fisher的观点成立，那回答就是：“一定存在”。第二个问题，有没有可能，两个人会以未知的方式进行交流？由于施一公介绍Fisher笃信的观点是：“人的意识、记忆和思维是量子纠缠的，要用量子理论来解释。”并没有涉及人的交流。因此对这个问题我们无法做出肯定的回答，只能说：“也许”。第一个问题，你们相信有第六感官吗？答：“或许有”。
咦，怎么有点儿不一样呢？差别就出在从第二个问题到第一个问题的推导。既然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是“也许”，那由此导出的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也只能是“也许”。或然性的前提只能导出或然性的结论，怎么能导出必然性的结论呢？
再仔细观察一下，我们可以把这四个问题分成两组：有量子纠缠的问题三、四为一组，没量子纠缠的问题一、二为另一组。这里关键是第二个问题：有没有人以未知的方式交流？而这个问题的关键又在“交流”而不在“方式”，也就是说只要有人没有用那五个感官就进行了交流，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就是肯定的，至于那“未知的方式”到底是什么方式，人们对这种方式有多少了解，并不影响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说得再直白些，就是人们知道不知道量子纠缠，对第二个问题的回答都是“也许”，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也都是“或许有”。也就是说对问题一、二的回答其实与问题三、四无关，人们有没有发现量子纠缠不影响人们对有没有第六感管的判断。问题三四对问题一二来说就像是魔术师在变戏法时吹的那口“仙气”。谁来吹，怎么吹，以至于吹不吹，都跟接下来要变的东西没有真正关系。
量子纠缠实在太玄奇了，不好理解，那咱们就以众所周知的红外线为例吧。地球上肯定有红外线吧？回答是肯定有。红外线是否对人体有作用？人能感受到热，当然有作用。那人能用红外线交流吗？人可以向别人传递热。那能说人有感知红外线的感官吗？不能！因为人虽然能感觉到热，但人从感觉上不能辨别这个热是来自于红外线辐射，还是来自于对流或传导，更不要说区分远红外线和近红外线了。
也许有人会说在这“四问”的推导中，红外线和量子纠缠是不一样的。红外线毕竟人类已经对它研究了很长时期，人没有感觉它的器官这事比较清楚；而人类了解量子纠缠的历史很短，人有没有感觉它的器官还不太清楚。然而人有没有感受某种信号的感官其实与人对这种信号的知识有多少了解无关，仅取决于人有什么样的感受。人不是了解了光的知识后才能看到的，也不是了解了声的知识后才能听到的，更一般性地来说，那些动物有什么光学、声学知识，不也照样能看到、听到吗？再进一步说，人有没有感受某种信号的感官，不仅要看人对这种信号有没有反应，还要看人对这种信号有没有一定程度的辨识。比如紫外线能把人晒黑，能说人有感受紫外线的感官吗？人有高原反应，能说人有感受气压的感官吗？有些人对花粉过敏，能说这些人有感受花粉的感官吗？有些人阴天下雨会关节痛，能说这些人有感受湿度的感官吗？人接触细菌、病毒会生病，能说人有感受细菌、病毒的感官吗？……对这些已经清楚知道人体会有感受的外界信号尚不能说人有感受他们的感官，对人们还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感受到的量子纠缠，凭什么说人一定有这方面的感官呢？
（下）有神论错在哪儿？——解疑不能仅靠起名充答
那施一公的这“四问”跟有神论有关系吗？有！说别人加在他的演讲稿后边的“尾巴”持有神论观点，关键是这样一段话：“既然宇宙中还有95%的我们不知道的物质，那灵魂、鬼都可以存在。既然量子能纠缠，那第六感、特异功能也可以存在。同时，谁能保证在这些未知的物质中，有一些物质或生灵，它能通过量子纠缠，完全彻底地影响我们的各个状态？于是，神也可以存在。”（各种版本文字略有出入，但基本意思都一样，并且都保留了不太通顺的特性）这里没有给出神存在的任何证据，仅仅根据这世上还有人类不了解的领域。既然不了解，那就有多种可能性，而有神就是这无穷多个可能性之一，由此肯定有神。同样，施一公也没给出任何人有第六感官的证据，仅仅根据这世上还有人们不太了解的信号，既然不了解，那就有多种可能性，而人有感知这种信号的器官也是这无穷多个可能性之一，由此肯定有第六感官。也就是说，他们在推理方式上是相同的，都是没有直接证明某事物存在的证据，仅仅因为人们对某些领域还不够了解，从而存在多种可能性，他们就认定某种情况确实存在。说得再直白一些就是，如果仅凭外界或人体中有一些人们还不熟悉的信号，就认定人有可以感知这种信号的感官；那么仅凭外界和人的精神状态中有一些人们还不熟悉的领域，就认定这个领域里有神，又有什么不对呢？所以那个有神论的“尾巴”加在施一公的演讲后面显得那么自然，很容易让人以为那就是施一公所说。其实按照他的逻辑推导下去，得出有神的结论那是顺理成章的事。
再进一步讨论一下，这种推理方式有什么坏处？或者，我们把问题更一般化一些，我们为什么要反对有神论？有神论和无神论，表面上看只是相信和不相信神的区别。然而环顾我们四周，人与人之间有信和不信分歧的事物多了去了，即使是像明确告知大家是魔术的事情，仍然会有人信有人不信。可是那些信不信也就是对某个事物信不信，并没有形成“有白纸变钱论”、“无白纸变钱论”、“有外星人论”、“无外星人论”等等之类的“论”啊，为什么对神的信和不信会成为“论”呢？这是因为有神论和无神论实质上是人们对待未知事物的不同态度。当人们遇到解释不清的事情时，无神论的态度是竭力去寻找原因，寻找规律，并进行验证，如果实在搞不清楚，就暂且存疑，将来再研究；而有神论的态度是把这个情况说成是某个特殊东西造成的，这个特殊的东西具有制造这种情况的本领，于是他们就认为这个事情已经得到解答了，至于那个特殊东西什么样，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本领，那个本领是怎么施展的等等，他们就都不管了。而这个特殊的东西叫神、叫鬼、叫魂、叫特异功能、叫第六感官等等其实就是个起名字的事儿，并不要紧。当然，无神论者在现有知识都解释不了奇异现象时也会猜想是否这是由某个未知的特殊东西造成的，但无神论者只有在证实这个特殊东西的各种属性后才会认为这个奇异现象得到了解答；而有神论者虽然也会去研究这个特殊东西的各种属性，但他们认为这个奇异现象的原因已经得到了解答，研究只是为这个特殊东西做注解，决不能否定这个东西的存在！说得再明确一些，无神论的研究是为了寻找答案，有神论的研究是为了给已有的“标准答案”辩护。所以从根儿上讲，有神论是阻碍人们探索未知领域的。
通过举例我们可以把有神论的思维方式之所以不可取看得更清楚。比如发现某人遇害但不知道谁是凶手，警察会对所有可能直接间接接触到他的人包括可能会对他产生危害的自然因素进行排查。但如果我们认为有神，那神杀了他就也是一种可能性。而且既然神是万能的，那神杀人而不留任何痕迹就也是完全可能的。那警察是否就可以“神杀了他”这个结论来结案呢？当然不行。因为正常的思维逻辑是先要认定神存在，然后才能判别神是不是凶手。然而在有神论者那里前一步是不需要的，于是所有的无头案就都有了“头”，所有的案子也就都“破”了，警察也就不再去找真凶了。再比如某人预感到可能会发生某事，后来果然发生了该事，那就应该仔细分析事前到底都有些什么样的感觉，都有哪些因素会引起这些感觉，影响事情发展进程的都有哪些因素，是哪些因素导致了事情发展的最后结果，这些导致结果的因素和引起特殊感觉的因素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联系等等，从而总结出经验教训以便更好地把握未来。然而如果用第六感官来解释这种现象，那今后怎么办？别人又怎么学习这个经验？就都无从谈起了。如果这两个例子的情况还有点少见的话那就举个最常见的例子：某学生有次考试成绩不理想，本来可以检查他是否学得不够扎实，做得不够仔细等等，可是如果认为这是神的安排，那接下来他该怎么做呢？
施一公的“四问”还是一种很不好的向大众传播观念的模式。他不是用自己掌握的理论向大众普及第六感官的知识，而是利用大众对量子纠缠的不了解来传播他的第六感官观念。目前人们对第六感官没有任何确实的证据，如果一定要说有存在第六感官的可能性，那这个感官接收各种信号都有可能，没有证据证明量子纠缠具有更大的可能性。那么施一公为什么专挑量子纠缠来支持他的存在第六感官的观点呢？无非就是社会大众对量子纠缠最不了解，所以最不好提出异议。这种传播观念的方式其实正是有神论者推销自己观念的基本策略。在人们已经掌握规律的领域里没有神的位置，有神论只好在人们未知的领域里建构神的存在。现在虽然人类已经掌握了越来越多的客观规律，但随着视野的扩大，人们又会不断接触到新的未知领域。而且对于每一个具体的人来说，具备的学识和能力有限，在社会分工越来越精细和知识信息大爆炸的年代，我们的日常工作和生活会越来越多地与我们不熟悉的领域打交道。因此，我们不仅要学习更多的科学知识，还要学习对待未知事物的科学态度。而科学地对待未知事物最基本的一条就是承认我们还有未知的事物需要探索，不要以为给它起个名字就是得到解答了。
参考文献
［1］施一公：《施一公：生命科学认知的极限》．《赛先生》2016-01-18［2］施一公演讲，陈晓雪、王承志整理：《施一公：生命的本质是什么？》．《知识分子》2016-01-18
［3］傅新元：《著名科学家误导大众》．科学网—傅新元的个人博客2016-1-19．微信公众号《BioArt》转载2016-01-25
［4］韩健：《施一公和方舟子说的我都不懂》．科学网—生物技术创新创业2016-1-25
［5］刘昭、吕冰心：《施一公说“认知崩塌，世界不存在”？本人回应：胡说八道，无可奈何！》．科学加—科普中央厨房2017-10-14
［6］雷嘉：《施一公：有神论网红文是被篡改的》．《北京青年报》2018-07-26．该报同日微信公众号上的题目：《施一公：有人篡改了我的演讲稿，网传版被加上“有神论”结尾》
［7］admin：《最新科学研究表明：神仙完全可以有》．占星网-本命占星-占星历史与观念-占星观念2016-01-27
［8］施一公：《施一公：生命的本质和生命的极限（未来论坛20160117），量子纠缠有时间维度，我和过去未来纠缠着，有趣》．bilibili网-神瑕疵2018-07-28
［9］方舟子：《评施一公“大师”忽悠“生命科学”》．新语丝网2016-1-19．微信公众号《BioArt》转载《方舟子评施一公题为〈生命科学认知的极限〉的演讲》2016-01-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