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从中医批判引发的公众批评,商讨一下用科普的办法让公众理解科学、进而支持科学与社会衔接的问题。
今年反伪科学界出现了一些新动向,先是2005年12月21日《北京科技报》发表《李连杰背后的神秘女人》后,网络跟进了好几个月,热闹了好长一段时间,跨年度进入今年,热闹是热闹,网络流言四起,说涂建华动机不纯,说反伪反巫没有事实依据,说什么话的都有,流言蜚语,仿佛一个学者的声言还没有一个明星的感觉可靠,开了一个反伪遭遇反扑的头。然后是方舟子质疑刘子华八卦预测行星的事,因为用了“欺世盗名”的表述,结果吃了官司,科学主义者最终输给了神秘主义者,由主持正义的法官宣判了这样的结果。这个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而拥护神秘预测或在乎神秘主义者名声如李启咏者则在法院网发文《法官审判科学了吗?》,为早已作古的刘子华和新近离世的张颖清鸣冤叫屈。第三个事件,就是张功耀领衔中医批判,引发的学术研究遭遇公众批评的群体事件。
对于中医批判事件,留给我们的思考是多方面的。而我则注意到,这样的讨论之所以异常艰难,关键的问题乃是学术讨论向公众话语领域延伸后,言说语境存在的不对等。就是说,科技哲学学者与经验的中医保护者之间、专家与公众之间、学者与官员之间,存在话语鸿沟。这个鸿沟使他们的交流困难重重。
在批判中医者看来,如果一个知识领域拒绝批评,我们就只能认为它其实是非科学的,中医就是一例。所以说文化也好,说经验也好,说神秘主义也好,就中医的态度而言,它实在有些特别,这个特别让我们有这样的思考,要么我们改变对科学的一般看法,把科学看做就是中医这样的拒绝批评、自封自恰的知识领域,要么还是沿袭通常的说法,把中医排斥在科学之外。
但护医者不这么认为。他们会觉得置中医于科学之外是很没有面子的事。
如果单从维护国粹的体面出发,你完全可以说中医是文化,而且是神秘的历史悠久的曾经造福国人今天仍有作用的文化,你也可以说中医是经验的领域。经验,不是很好吗?中国人是很看重经验的,为了进步,曾经风行现在很管用的一个方法就是经验交流,介绍经验或者学习经验,传经或者取经,经验是很好的东西。经验当然是知识。但经验是科学吗?这又涉及更复杂的科学划界问题。经验论者强调经验的作用,而唯理论者更在乎理性。而如果我们把现在展开的讨论,看作是经验论与唯理论者或经验主义与科学主义(实证主义)的一次交锋,这样的交锋就不应是一次普及意义上的斗嘴。所以我曾经说:“千万不要在大家熟知的领域说坏话”。因为学术争论一旦在普及层面展开,我们要费的口舌就太多了。一个事实是,为了批驳网络上对我曝光李连杰背后神秘女人事件的流言蜚语,我在准备了一本书的材料后,才开始说话。因为学术和普及之间有太长的知识需要衔接,普及层面的人在学术问题的认知上,缺少的不只是一点点,而是一个长长的断裂,这个断裂不是三言两语弥合得了的。如果遇上普及层面情绪化的人,把学问和情感搅在一起,好像比我们谁都更需要中华传统,比任何人都爱国,那非议中医就是卖祖的事,批评中医就是文化法西斯主义了。这样的尴尬,是“秀才遇上兵”的感觉,这种感觉下,你才会深刻领会先哲孔子的名言:“中人以下,不可语上也!”
但对中人以下者不予语上不是积极的态度。如果学问的展开仅仅停留在同人的圈子后,学术成就与社会的衔接就无以实现。问题是,如果我们要天真地用简洁的学术语言在公众中间展开话语,则我们就要面对耻笑或谩骂。这就是学术衔接社会的尴尬。
我们如何才不尴尬?唯一的办法就是科普。
公众对待学术的情绪化反应根本原因在于这样的公众心理:他们认为,依据他们的心智是可以理解我们大家都关心的话题的,科学家和哲学家违拗公众意愿的见解往往是荒谬的。这样的心理严重阻碍着科学的进程,却对伪科学和迷信的推行有利。比如对待克隆技术,公众和科学共同体中人的反应是很不相同的。(我这里谈到一个科学共同体,它的含义乃是在同一问题的研究或理解上达到同一水平的一班人。虽然是科学家但在某个领域没有研究也没有理解别人提供的研究成果者是不能算在科学共同体内的。在克隆问题上,一个数学家如果不能理解生物学家提供的知识和结论,那他就只能是“克隆科学共同体”外的“公众”。)
对于“生物体通过细胞进行的无性繁殖形成基因型完全相同的后代”这样一个问题,公众的普遍反应是“反对”、“不可思议”、是“科学家的诡计”,进而引发道德思考和伦理恐慌,而科学共同体中人却是支持的。而对“人可以通过神灵的启示而怀孕生子”之类问题,则容易得到公众的认同,尤其在宗教徒那里。这些问题不仅仅是在常识的领域,在常识之外同样存在。比如,“科学家已经发明了把水变成油的方法并用于实践”,对于研究水或油这些问题的科学家来说,这无疑是荒唐的结论。但公众不一样。公众或者说自己不能理解这样的问题,或者说我们相信这样的发明。为什么公众在无法理解或通过自以为理解选择了同意,因为他们“希望这样”。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公众希望中医是好的,他们就赞成了中医。中医是伪科学或部分的伪科学或不科学等等表述在公众的经验之外,所以,公众有理由反对。
经验何以不可靠?这同样是一个公众理解不了的问题。公众当然知道“守株待兔”者是可笑的,但如果我们修改故事,待兔人连续两天捡到了兔子,有人就会认为问题不那么简单了。
科学如果要衔接社会,除非一个一个的事实帮助我们在经验之内解决问题,否则,通过科普让一个变更在理性程序而不是经验程序实现,是很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如何让公众在理性层面而不是经验层面支持我们的变更?只能是认真地把公众缺少的知识断层找出来给他们,把知识链条接起来。而这样的科普,只能是艰难的科普,需假以时日。行政的办法或权威的力量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加速问题的解决,但民主不需要特权。
我们有信心吗?一点一点告诉人们,从什么是科学谈起。然后谈经验与理性,谈归纳与演绎。我看我们的学者,包括宣称有三本书分量中医批判资料的张功耀和一网站“中医是有意或无意的欺骗”资料的方舟子,他们也不可能把毕生的精力放在让全国人民都理解中医何以不科学的问题上。就算你傻到有这样的耐心,人家跟不跟你来还不一定呢。就像现在,批判中医的文章和资料已经不少了,很多护医者却连看一看的耐心都没有。他们往往看到一个题目就暴跳如雷,听说一个签名活动就想到了文革。学术批评方法粗暴如此,夫复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