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两集节目中，我们谈到在18世纪末期的法国出现了无神论，但其范围仅限于知识分子和社会上层人士，普通百姓尚未参与。在这之后的两百多年间，无神论的思想慢慢渗透到了寻常百姓之间，那些一直虔诚顺从的劳工大众对它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是怎么发生的?
1770年，法国作家保尔·霍尔巴赫（Baron Holbach）① 完成了他的著作《自然的体系》，公开宣传无神论的观点，这本书随即遭到当局的查禁，并当众焚毁。
只有驱散了宗教的乌云和阴魂，才能够见到真理，理性和道义。
《自然的体系》
保尔·霍尔巴赫被誉为无神论者中的牛顿，他的大作《自然的体系》系欧洲大陆学术界第一本宣扬无神论的著作。无神论从出现伊始，就与不安全结伴，因此这本书是匿名出版的，可见保尔·霍尔巴赫还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勇敢无畏。而在当时英国的知识界，连这一步都未迈出呢。那时英国知识界的精英们还不是无神论者，而只是自然神论者。这就是说，他们并不否定上帝的存在，他们所热衷的是重建基督教。但这些贵族知识分子是绝对不会在仆人面前谈论这些的，因为宗教在维持政治权利和社会分工方面所起的作用至关重要，而这些知识分子精英们享受其中的特权生活正是由此产生的。瓦解公众的信仰，无异于制造政治动荡，破坏现有的社会结构。因此，这绝不能发生。
到了18世纪末期，一种更加普遍，也更加激烈的怀疑主义开始显现。以托马斯·潘恩（Thomas Paine）② 为代表的中低层自然神论的宣扬者是这次极端宗教怀疑主义浪潮的开拓先锋。
在影响人类的暴政中，宗教暴政是最恶劣的。其它暴政只在我们活着的时候压迫我们，而宗教暴政竟企图永远将我们捏在掌中，即使死了也不得摆脱。
托马斯·潘恩
托马斯·潘恩是英国最具影响力的思想家之一，这种说法毫不夸张。他所提出的自然神论与产生于特权阶层的自然神论截然不同，其中充满了无神论的思想。他是一位自学成才的哲学家，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剑桥大学的历史学教授西蒙·谢弗对托马斯·潘恩颇有研究，他介绍了当时英国的情况。
西蒙·谢弗：那时的知识分子精英们并不关心怀疑论的论述是否正确，而是这些论述是否安全。因为他们一致认为，知识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唯物主义和自然主义一旦为广大劳动阶层所掌握，将会对社会造成巨大的危害。比如在1820年的英国，就有一位这样的精英，从他的言论判断他应该是一位无神论者。他就说：没有上帝存在的合理证据，信仰上帝也绝不是人们具有伦理道德的前提条件。但若人人都对此心知肚明，那社会就岌岌可危了。这说明，在那时的英国，对无神论的讨论是有门槛限制的：只适应于贵族知识分子们之间，不能公开。因为他们认为无神论的思想一旦在社会各阶层广泛传播，危险就会随之而来。
在我看来，世界上所有的宗教都是人类捏造出来的，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恐吓和奴役人民，垄断权力与独霸利益。
托马斯·潘恩
托马斯·潘恩受到北美殖民地人民的热情欢迎，这毫不奇怪，因为潘恩为美国独立呼吁呐喊，“美利坚合众国”这个曾极大地鼓舞了殖民地人民追求自由独立的名字，就是潘恩最早喊出来的。
潘恩最终离开英国的家搬到美国居住，他的一些最具影响力著作的第一版就珍藏在美国新英格兰州的博物馆中。
翻阅着珍贵的《常识》一书的第一版时，我们看到书的扉页上写着“谨将此书献给美国人民，潘恩”。
在《常识》中，潘恩开宗明义地指出社会与政府的特性差别“社会是由我们的欲望所产生的，政府是由我们的邪恶所产生的……，社会在任何时候都是受人欢迎的，而政府即使在它最好的情况下，也不过是一件免不了的祸害。”在后来的著作《理性时代》中批评教会时，他也用了类似的比对。
在《理性时代》一书中，作者对基督教的抨击几乎随处可见，同时他亦不断鼓励人民培养自己的理性与道德标准，用自己的本性中的善作为与他人交往的准则，公开与统治者和教会叫板。因为他们一贯宣称，若离开了政府和教会，人类就会虚弱不堪，回归其动物性。
人们是从圣经中学会残忍，强奸和谋杀的。信仰一个残忍的上帝使得人们变得残忍。圣经是一部残忍的历史，它所起的作用就是使人类变得腐化和野蛮。
托马斯·潘恩
托马斯·潘恩就是上层社会所不屑的庶民中的一员，但他却看到了人类的共同点
人类所具有的最令人厌恶的弱点，最可怖的残忍，以及发生在人类身上最大的悲剧都源于宗教。
托马斯·潘恩
赢得独立后的美国人民热切地向这位英国人表达他们的感激之情，感谢他的思想对他们的启发和激励。1784年美国政府将纽约州的一处房产赠与潘恩，表彰他对美国独立战争所做的贡献。潘恩没有立即入住，因为帮助起草了美国独立宣言之后，他又将精力投入到旨在推翻帝制的法国大革命当中。他离开美国来到巴黎，在那里受到热烈欢迎，并入选法国革命委员会。法国革命在全国范围内关闭了教会，巴黎主教被迫宣布自己是骗子。虽然这次革命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无神论革命，比如罗伯斯庇尔（Robespierre）③ 就坚持认为存在上帝。革命者们也会举行一些宗教仪式，但其严肃性值得怀疑。据说曾有一巴黎女优头戴革命红冠，手持干戈，口唱亵渎神的歌，领袖带领群众跟随其后。到了巴黎大礼拜堂，请她上坛，尊她为“理性女神”。
潘恩是法国革命的支持者，但由于反对处决国王路易十六，被投入监狱，差点上了断头台。法国无法呆下去，英国又不欢迎他这样的对神持怀疑态度的革命者。这时候他才回到美国政府为他准备的家中。但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革命成功后，他的宗教怀疑论遭致相当一部分美国人的反感、厌恶甚至痛恨。1809年潘恩在纽约悄然辞世。
这里是纽约市郊区，汽车的嘈杂声不绝于耳，草地上树立着一块小小的铜匾，很难让人相信，这就是美国独立战争中的英雄——潘恩之墓。在潘恩逝世后不到两年，一位英国的改革激进派，威廉·科贝特曾来到这里，将潘恩的遗体挖出后运回英国。但当时的英国政府不允许为潘恩建立纪念碑，就这样，潘恩的遗骨竟不知流落在何方。
托马斯·潘恩不需要手工雕琢的墓碑，他的墓碑竖立在热爱自由的人们心中。
安德鲁·杰克逊（第七任美国总统）
托马斯·潘恩没有墓志铭，他不知静静地躺在何处。
从潘恩的思想在美国和法国的巨大影响力就不难想象，在对于统治者和教会，激进的自然神论者和无神论者是多么危险的人物。在英国，人数日益增多的政治改革派将潘恩称为“不朽的潘恩”。他的著作《人权》被印成了宣传册，以便于人们阅读。到他逝世时，这本书的印数高达150万本。他的思想启迪了美国和法国人民，在那里引发了革命，所以英国统治者必须小心防范。
宗教是保持民众温顺的一剂良方
拿破仑
当潘恩的无神论思想与激进的政治主张流传到英国的时候，那里只有3％的民众具有选举权。在1819年的8月，有超过5万的普通民众涌入曼彻斯特的圣彼得广场，在那里集会要求议会改革。当局立即派骑兵包围了广场，双方发生冲突，11人在冲突中丧生，受伤者超过400。 那天理查德·卡莱尔（Richard Carlile）④ 就在现场，亲眼目睹了这场屠杀。
理查德·卡莱尔是一位无神论者，他十分关心下层人民的疾苦。为了便于阅读，他将潘恩的著作分成几部分，印刷成宣传册发行。为此，曾与当局发生过冲突。后又因主编宣扬无神论和不同政见的杂志《共和者》，以诽谤罪入刑。他的妻子接任杂志的主编，也被捕入狱，然后是他的妹妹……，最后共计有150人因出版或售卖这本杂志而惹上牢狱之灾，刑期加在一起长达200年。著名的浪漫主义诗人雪莱就是《共和者》的撰稿人之一，由于写了《无神论的必然》（The Necessity of Atheism）一文，被牛津大学开除。
如果上帝是至善的，我们为什么要畏惧他?
如果上帝是全能的，我们为什么还会对未来忧心忡忡?
如果上帝是全知的，我们为什么还需祈祷，提出我们的诉求?
如果上帝无所不在，我们为什么还要建筑圣殿?
雪莱
牛津大学并不看重雪莱在诗作和哲学方面的潜质。在雪莱所处的年代，尚没有一所大学能够容纳不同的思想。否则，他肯定会像我一样，进入伦敦大学学院。
1956年从剑桥大学毕业拿到自然科学学士学位后，我来到伦敦大学学院医院工作。为什么选择这里的准确原因我也说不清，但是地理上的考虑绝对是我选择这里的原因之一：这所医院与医学院仅一路之隔，在这里工作的同时，可以继续我在剑桥大学做学生时所感兴趣的课题。伦敦大学学院是一所世俗大学，这是吸引我的另一个原因。众所周知，这所大学从成立之初就是高尔街上的一所无神论大学。在1826年建校时的初衷就是能够接纳各教派以及无宗教信仰的学生在此学习，取得学位。而在伦敦大学学院建院之前，只有那些信奉英国国教的教徒才能踏入英国大学的校门，而那些天主教徒，犹太人，无神论者则被排除在外，无权进入大学学习。
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⑤ 在伦敦大学学院历史上有重要地位，被公认为是伦敦大学学院的“精神之父”。边沁在遗嘱中要求将遗体捐献给医学院用于公开解剖课程。他的遗骨覆盖上他的衣物后存放在伦敦大学学院主建筑的北部回廊，向公众开放。当年处理他的遗体时，不幸出现失误导致头部严重被毁，因此遗骨上的头颅部分是一尊蜡像，真正的头颅则被保存在冰柜里。在那个年代，只有被处决的罪犯才供解剖之用，而边沁主动要求将遗体用于医学解剖，表明他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漠视所谓复活的信条，不相信人死后还有生命之说。
边沁认为，要建立稳定的具有良好秩序的世俗社会，应采取功利主义原则，即以人的利用和利益至上，追求“最多数人之最大幸福”。
虽然边沁的功利主义理论具有极强的说服力，但是在社会实践中却很难按照边沁所设想的那样得以实现。在边沁之后的一百年间，这些哲学原则在履行社会改革的历程中，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极大的社会动荡和革命。
所有善于思考的人都是无神论者
海明威
边沁所提出建立社会秩序的世俗道德原则（a secular moral philosophy）不可避免地与基督教会产生冲突。同时，基督徒们也对这种思想可能会威胁到他们信仰的基础而感到惴惴不安。
虽然教会一时无法接受哥白尼和伽利略的宇宙观，时值1984年才对伽利略做出官方道歉。但是，在18世纪末，宇宙的日心说已成为不争的事实。只是在时间顺序上，科学尚不能有力地驳斥基督教义。按照《创世纪》所述，地球是上帝在6天的时间内创造出来的。至今，这仍然是基督教和犹太教的根基。一直都有科学家和神学家颇费心机，想以神创论为基础推算出地球的年龄。在17世纪上半叶，爱尔兰主教詹姆斯·阿瑟（James Ussher）根据圣经故事的描述，精确计算出公元前4004年10月22日是创世的第一天。但是，上帝在那天早晨究竟做了些什么仍是一个不解之谜。
在赫顿（James Hutton）⑥，巴克兰（William Buckland）⑦，赖尔（Charles Lyell）⑧ 等人的努力下，地质学研究飞速发展。他们所获得的结论势必要颠覆神创论的描述。
根据最新地质历史学的研究结果，地球已经存在几十亿年了，这正是达尔文进化论能够成立的基本条件之一。
这里就是达尔文故居，《物种的起源》就是在这所房子里完成的。查尔斯·达尔文来自英国中上阶层的一个富裕家庭，社会地位优越。但是他却写了一本书，这本书所宣扬的进化论与神学所宣扬的上帝创造一切的教义背道而驰。它的发表足以摧毁英国社会生活赖以存在的人文基础，因为它动摇了神创论的根基，这会直接瓦解教会在政治和社会生活中的权威地位。可以想象，这本书在1859年发表后，完全打乱了建立在神学基础之上的社会秩序。因此，作为这一理论的创建者，达尔文必将置身于挑战上帝权威的风口浪尖之上。对于神学而言，达尔文理论是毁灭性的，正如哲学家丹尼尔（Daniel Dennett）⑨ 所指出的那样，“进化论是一种极其危险的思想”。
主持人：你的书（指丹尼尔所著《达尔文的危险思想：进化和生命的意义》）中开篇就将达尔文的理论比作具有强腐蚀性的万能酸（universal acid）。万能酸是一种可以吞噬任何容器的液体，达尔文的理论则会吞噬人的传统观念，使其发生彻底的改变。你是否愿意解释一下为什么达尔文理论具有如此大的威力。
丹尼尔：人们长久以来一直都有一种思维定势，那就是细节造就结果。只知道如何打马蹄铁绝对成就不了优秀的铁匠，只会使用粘土坩埚也无法造就一位陶匠。但达尔文就敢于逆转这一定势思维。达尔文理论的中心思想就是：制造一台功能完善的机器，并不一定需要知晓如何制造。这一逻辑悖论正是达尔文理论的威力所在，因为它彻底颠覆了我们的原有思维模式。也就是说，有可能存在一种全新的理论来解释人类的产生，它完全不同于以往被人们所接受“自上而下（a top-down theory）”的爆炸式形成理论，即神创论，而是自下而上倒锥形进化理论：一切生物都是随时间而演化。其中较适应环境的个体存活机会较高，延续后代的机会较大。
根据达尔文理论，物种的进化是一个行进如此缓慢的过程，以至于我们无法察觉这一过程的发生。但近期的地质发现使人们相信达尔文是正确的，因为地球已经存在得足够长久（几十亿年），使得物种能够以这种方式产生和消亡。而那些笃信神创论的人们则必须正视一个问题：他们可能错了。
达尔文提出的自然选择学说有史以来第一次用科学的方法彻底否定了设计论的思想，为神创论的争论划上了句号。达尔文理论非常简单，其要点为：无论我们所看到的生物器官的功能有多么神奇和完善，但它们的进化过程完全是自然选择的结果，没有任何目的性，就像是随意拼凑起来的一样。“拼凑”这个词很容易引起误解，似乎有着一个确定的目标，但这是错误的理解。“拼凑”的过程既没有主观故意，也没有对结果的把控。比如远古时期爬行动物的下颌骨由若干不同的骨片构成，其中一些骨片最终进化为哺乳动物的耳骨。这个过程并不是有意而为，而是自然压力下的结果。在达尔文时代，由于欠缺遗传学知识，自然选择中的发展与变异是怎样起作用的尚是一个谜。但随着遗传学的发展，达尔文理论的真实性得到了极大的加强。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⑨就从遗传学的角度回答了很多有关达尔文进化论的问题。
主持人：应如何理解这种“变化”?
道金斯：这类“变化”其实就是在同一基因库中所发生的遗传变异。遗传的变异主要来自基因突变和基因重组，它们完全是随机的。其中大多数是有害的，很多突变都是不利的。是自然选择决定生物进化的方向。应特别注意，正是自然选择的结果，使得动植物在长久的年代之后看起来像是某种设计下的产物。（待续）
注释：
① 保尔·霍尔巴赫（1723～1789）：十八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无神论者，百科全书派的重要代表。著作有《自然的体系》、《健全的思想》、《揭穿了的基督教》、《神圣的瘟疫》、《自然政治》等。其中，《自然的体系》一书有“无神论的圣经”之称。
② 托马斯·潘恩（1737～1809）：思想家、作家、政治活动家、理论家、革命家、激进民主主义者。生于英国诺福克郡，后来投身欧美革命运动。他撰写了铿锵有力并广为流传的小册子《常识》极大地鼓舞了北美民众的独立情绪，美利坚合众国的国家名称也出自潘恩。被广泛视为美国开国元勋之一。后来受到法国大革命的影响，潘恩撰写了《人的权利》，成为启蒙运动的指导作品之一。
③ 罗伯斯庇尔（1758～1794）：法国大革命时期重要的领袖人物，是雅各宾派政府的实际首脑之一。
④ 理查德·卡莱尔（1790～1843）：具有激进主义思想的英国书商，1819年因出版潘恩的《理性时代》一书而被判入狱两年。
⑤ 杰里米·边沁（1748～1832）：英国哲学家、法学和社会改革家。他是最早支持功利主义和动物权利的人物之一。参与创立了英国第一所世俗大学——伦敦大学学院。
⑥ 赫顿（1726～1797）：英国地质学家。1795年，出版了他的主要著作《地质学理论》。赫顿认为，地质结构是地球上各种作用力长期缓慢活动的结果，也就是说地球是在逐渐演化中形成的。他所倡导的“均变说”为地质科学奠定了基石。
⑦ 巴克兰（1784～1856）：牛津大学地质学教授，著名英国地质学家。在1824年率先发表了世界上第一篇有关恐龙的科学报告，报道了一块在采石场采集到的恐龙下颌骨化石。巴克兰认为这是一种新型的爬行动物，将其命名为“斑龙”。
⑧ 赖尔（1798～1875）：著名英国地质学家。在其巨著《地质学原理》中，进一步发展完善了赫顿的地球“均变说”理论，有力地抨击了以居维叶为代表的地球灾变论，引起了地球科学的深刻革命。赖尔的著作为近代地质学奠定了科学的理论基础，被后人尊称为近代“地质之父”。
⑨ 丹尼尔·丹尼特：是当今著名的哲学家，同时也是一位神经科学家。他和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山姆·哈里斯（Sam Harris）等被认为是在西方世界推广无神论最积极的几位科学家。其代表作有《达尔文的危险思想：进化和生命的意义》、《破除符咒：作为一种自然现象的宗教》。
译者简介：张英珊，山东大学威海分校副教授
本文责编：文丁
（《科学与无神论》2012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