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无神论的状况，中国和外国都一样，有以下几个特点
一、古代没有彻底的无神论者；
二、所谓不彻底，就是说，古代的无神论者，一面否定传统的神碉观念，或者否定现存神碉观念的某些部分，而在否定旧的神碉观念或现存神碉观念某些部分的同时，又往往创立新的神碉观念。从他们否定传统神碉观念或现存神碉观念的某些部分来说，他们是无神论者；从他们创立新的神碉观念一面来说，他们又是传统神碉观念的改革者，是有神论者；
三、无论是否定传统的神碉观念或是创立新的神碉观念，他们都推动了人类思想的发展；神碉观念也在这样的被否定和被创立的历史过程中不断变化和发展；
四、神碉观念的变化和发展，是人类思想发展、进步的重要组成部分。
西方无神论典型举例
苏格拉底
一、西方学者普遍认为，古希腊思想是近代西方思想的源头，我们就从古希腊说起；
二、古希腊哲学的代表人物，以苏格拉底为例。 苏格拉底被认为是西方历史上第一个无神论者，至少是具有无神论倾向的人。连带古希腊的许多哲学家，也都被认为是无神论者。
这是正确的，但是不完全的。
三、苏格拉底，还有古希腊的哲学家，包括赫拉克里特、原子论者，他们反对当时国家的神。从这一面说，称他们是无神论者，完全正确；
四、但是苏说，他不相信国家的神，他信的是他自己的神，他一生的哲学活动，可说都是在验证他所得到的一条神谕，因而他又是有神论者，是新神的创造者《柏拉图全集》，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9页。。可惜，他失败了。如果成功，就是个宗教改革家；
伊壁鸠鲁和卢克莱修
五、另一个重要的无神论者，是伊壁鸠鲁。在某种意义上，伊氏几乎成为古希腊思想家中无神论者的代名词；
六、然而伊氏说过，神是确实存在的。其《基本要道》认为，神的本性是“完满”，极其精细，只是我们感觉不到。而且他认为，神不只一个。
七、伊氏的后继者卢克莱修，其《物性论》也被认为是无神论的代表作。的确，该论反对无中生有说，反对神创论，和后来成为罗马帝国国教的基督教神学观念处于对立地位，从这个意义上说，他被称为无神论者，是正确的；
八、他也反对传统宗教中最不堪忍受的人祭。其《物性论》描写普里阿摩斯国王的女儿波吕克塞娜被作为人牺献祭给雅典军队的英雄阿喀琉斯的情景：
她看见祭坛那边她忧容满面的父亲，
和那些把利刃藏在背后的巫师，
和所有看见她而泪痕满面的人，
她恐怖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双足无力地跪下了，
即使她乃是国王的第一个女儿，
此时也不能救她一命。
他们把她拉起来，
把那颤?的少女抬往祭坛——
不是伴以庄严的仪式和婚礼的咏唱，
而是一个无罪的女子被罪恶地杀害，
一个父亲在她新婚的日子把她砍倒，
把亲生女儿作为一个献祭的牺牲，
来给远征特洛伊的舰队祷求顺风；
宗教所能招致的罪恶就是这样。
而且将要有一天，
那时候你也会被巫卜的吓人的鬼话所迫，
而力求离开真理和我。卢克莱修《物性论》，商务印书馆，1982年，北京。第9页。
正是因为宗教中有这样的内容，所以他抨击宗教的罪恶。他的抨击是正确的。
九、但是他并不否定所有神碉的存在，而且还虔诚地向他们呼吁和祈求创作灵感，比如他的《物性论》一开始就向女神维娜丝呼吁：
罗马的母亲，群神和众生的欢乐，维娜丝，生命的给予者，
在悄然运行的群星底下，你使生命充满航道纵横的海洋，
和果实累累的土地，——
因为一切生物只由于你才不断地被孕育，
只由于你才生出来看见这片阳光——
在你面前，女神啊，在你出现的时候，
狂暴的风和巨大的云块逃奔了，
为了你，巧妙多计的大地长出香花，
为了你，平静的海面微笑着，而宁静的天宇也为你发出灿烂的光彩！
因为当春天的容貌刚一出现，
……
因为我将为你证明
关于神和天的最高定律，
我将为你揭示事物的始基。卢克莱修《物性论》，商务印书馆，1982年，北京。第1-2页。
九、因此，我们不可以把西方古代的无神论者等同于现在的无神论者。当代的无神论观念，起点在十八世纪。如果算上英国哲学家霍布斯，才可以上推到十七世纪。从他们开始，才有了彻底的无神论观念。他们反对当时基督教的神，同时也接续基督教传统，反对基督教以外的其他一切神，并且不再创造新的神和新的宗教。在他们之后，包括费尔巴哈、高尔基这样优秀的无神论者，还有苏联共产党内的某些领袖人物，还想要创立新的宗教，也就是创立新的神，可以想像历史上的无神论者，要他们脱离神的观念，来统一人们的思想，是完全不可能的。
中国历史上无神论者举例
孔子
一、提起中国传统，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儒家。儒家之中，首先想到的又是孔子，所以我们就以孔子为例；
二、人们提到孔子，常常提到他的“敬鬼神而远之”，“祭神如神在……”“不语怪力乱神”，“不知生，焉知死”等等。然而前两句的前提，是承认鬼神的存在。后两句，也不否认鬼神的存在。至于对待鬼神态度是否淡漠，人们很少援引“唯天为大，唯尧则之”；称赞禹“菲饮食而致敬于鬼神”这类热烈赞扬虔诚事神态度的语言。至于“不知生，焉知死”，也不是淡漠鬼神，只是体现了儒教人神一理的事神原则，不过这里不能多说了。
三、人们说明孔子对待鬼神态度的材料，仅仅来自《论语》，而且仅是《论语》中某一两句话，而且理解也并不正确。至于《论语》中大量的相信天命、鬼神的语言，自认为肩负上天使命的语言，大量地论述应虔诚祭祀鬼神、批评不按规定祭神的言论，几乎不为这些研究者所关注。
四、更重要的，《论语》只是孔子和弟子们的言行录，并不是孔子思想材料的全部，甚至不是主要部分。因为孔子首先是个教师，“以诗书礼乐教人”。诗书，即《诗经》、《尚书》、还有礼书中那些虔诚相信鬼神、主张敬畏天命鬼神的言论，被许多研究者排除在外，是不正确的；
五、更进一步，从汉代起，孔子就是国家祭祀的公神，地位和社稷同高。然而这些材料，不仅无人提起，甚至少人知道。
六、孔子反对怪力乱神，不谈论他们；认为祭祀鬼神不能专靠钟鼓玉帛。前者可以列入无神论思想，后者则是宗教改革的建议。都是先进的思想。
荀子
七、荀子被认为是无神论者的第一条材料，就是他的“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也不为桀亡。然而这一条只是说明上天的公平无私，不是无神论命题。
八、人们看重“天行有常”，主要是因为这一条是把天作为“自然的天”，即一个自然物。然而中国古代儒者，自孔子开始，就是把自然的天作为至上神的。比如董仲舒的天，谁都不否认董氏的天是宗教之天，然而正是董氏的天，有阴阳二气，满布日月星辰，并且是圆形，等等。这完全是一个“自然之天”。至于隋唐开始，儒者们依据《毛诗·黍离篇》把天说成是元气广大的存在物，并且认为这正是他们崇拜的最高神，则见于正史，见于当时儒者们制订的礼志。
九、荀子的“制天命而用之”，也被当做典型的无神论命题。然而“制”，据古注，“裁也”。也就是在天命存在的前提下，如何正确裁制、运用的问题。至于荀子相信天、神、“天有大命”，“人命在天”的几十条言论，则少有人深究。这也是造成片面理解荀子的重要原因；
十、更进一步，是荀子第一个提出把天地君亲师作为祭祀对象，并且论述了理由。而天地君亲师五种神碉，则成为后世儒者普遍的信仰和祭祀对象；
十一、荀子还第一次论述了祭祀的意义：“祭，敬接其神也”。明确指出，祭祀，就是和对象的精神或灵魂交通。
十二、荀子指出天是公平的，反对传统以祭祀的频繁和祭品的状况讨好神碉的思想，是进步的。荀子认为天变不是上天意志的表达，是无神论的；认为见鬼往往是精神恍惚时出现的精神错乱，并不是真的见鬼，也是重要的无神论观念。但是说他是不相信鬼神的无神论者，则是片面的。
王充
一、王充反对董仲舒的天人感应，是无神论观念。他对于天人不能感应的许多论述，具有重要的科学价值。但是他和董仲舒一样，认为上帝是“百神之大君”；坚持儒教的祭祀礼仪，但认为祭祀不应该是求福免祸，在宗教观念上，是进步的。王充还继承孔子思想，认为“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并且用大量的篇幅论述天命的存在。他第一次对那些报应不合理的现象做出了理论解释，提出了“遭命”等概念。为儒教天命观念的存在找到了理论依据；
二、王充反对人死为鬼，是重要的无神论思想，具有重要的进步意义。他把构成人的灵魂的物质称为“精气”，他认为精气只有信赖活的机体才能有知，离开活的机体，就不会有知。但精气本身是不会消失的，它又回归元气，为后来的灵魂不灭说提供了理论支持；
三、孔子不语怪力乱神，应包括《山海经》中那些被称为神的怪物。但是王充相信这些怪物的存在，认为它们就是儒经上所说的鬼。
四、王充提出了骨相说，认为凭借人的骨相，可以预测他的吉凶祸福。他的理论，是古代相术迷信的重要思想基础；
五、王充认为“天地合气”生人，如同夫妻合气生子。天地合气时，星星的气就会赋予某人，因而提出人人都上应星宿的理论。这种理论，则是一种新的有神论观念。因为星星在当时，被认为是天上的神。
范缜
一、范缜和王充一样，认为人死不能为鬼。他提出的“形质神用”理论，把精神和物质的关系比作锋利与刀刃的关系，都是中国古代哲学的最高成就。所以不仅是重要的无神论者，也是重要的哲学家；
二、但是范缜不否认《周易》上的“知鬼神情状”，“载鬼一车”中所说的鬼，认为它们是存在的。只是不认为这些鬼是人死后的灵魂，也不承认佛教的轮回说；
三、史书上记载的“伯有披甲”、“彭生豕见”等闹鬼现象，他认为是“妖怪”，不是人死之鬼；
四、范缜认为，他的理论，主要是反对佛教。而反对佛教的目的，在政治经济上，是让“小人甘其垄?，君子保其恬素。”在宗教上，是为了纠正对于儒教“祭祀废而弗修”的状况，即保护儒教的正常祭祀活动不受破坏。
五、认为人死为鬼，灵魂不灭，不是佛教原有的理论，而是儒教送给佛教的礼物。也就是说，认为人死灵魂不死，是儒教的本有教义，而不是佛教的本有教义。所以编辑《弘明集》的僧人僧钓在该书后记中抨击范缜“背叛五经。非直诬佛，亦侮圣。”因此，王充、范缜否认人死为鬼，乃是儒教的异端，不是儒家的正宗。
柳宗元
一、柳宗元认为天是元气，这是唐代代官方关于天这个至上神的正式表达，其根据在《毛诗·黍离篇》，不是无神论观念；
二、柳宗元认为天不会赏善罚恶，如同一个大果实不会对虫子实行赏罚一样，是无神论观念。但是柳宗元并没有否定这个物质之天的神性。他歌颂大唐是接受了天命的有德之主，感谢上天为大唐降生了著名的宰相房玄龄和杜如晦。在《诉螭文》中，他认为“凡山川必有神司之”，因而他向零陵江神投诉那条祸害百姓的螭，希望江神能降罚于它。
三、柳宗元临终前，告诉部将，说他三年后要将要降临此地，要求人们为他建庙祭祀。三年后，他果然降神，当地也为他建了庙。而那在庙中对他不敬的过客，暴病而亡。百姓们每逢灾难，都要祈求于他，而他也是有求必应，十分灵验。经报请朝廷，由韩愈调查之后，证明为真，于是朝廷为之加封。数百年后，北宋末年，朝廷再次为他的庙宇加封，原因就是他死后为神，非常灵验，保佑着一方平安。
四、像柳宗元这样为百姓做过好事因而被祀为神碉的儒者，是儒教神碉的基本来源之一。最优秀的儒者，比如韩愈，可以进入孔庙享受祭祀。柳宗元被当地群众祭祀，则是次一等的。唐宋以后，各地纷纷建立“先贤堂”，供奉著名儒者，如同佛教供养罗汉和菩萨。像朱熹、程颐这样的儒者，往往各地都建有祠庙。因此，说儒家是无神论者，是不成立的。
其他儒者反对淫祀
一、被认为是无神论者的，还有汉代的曹操、唐代的狄仁杰等人。然而他们的主要功绩，依据正史记载，就是废除“淫祀”。而比他们废除淫祀更大规模的，在汉代，则有儒者韦贤、匡衡、贡禹等；在明代，则有礼官周洪谟等。就他们废除了许多神碉祭祀来看，他们是无神论者。然而他们废除这些“淫祀”，即超越法律规定的祭祀，是为了正确执行法定的祭祀。从这一面说，他们又是有神论者，而且是优秀的有神论者。
二、属于这个行列的，还有宋末元初的谢应芳，清代的熊伯龙等儒者。
以发展观念、历史地对待中外古代的无神论
一、基督教在罗马帝国时代，曾经被称为无神论者。原因是他们不信当时罗马国家的神，而信自己的神。如同苏格拉底不信当时希腊国家的神，而信自己的神。
二、同样，基督教取得某种统治地位以后，也往往把不信基督教神碉的人们称为无神论者，甚至把自己教内的异端称为无神论者。而实际上，这些所谓无神论者，只是不信基督教的神碉而已。
三、彻底的无神论观念，产生于十七、十八世纪的英国和法国。这种无神论观念的基础，一面是资产阶级的壮大，一面是由于自然科学的发展。在古代，无论是西方古代还是中国古代，都不可能产生彻底的无神论观念。
尾语
中国彻底的无神论观念开始于西方近现代思想的传入，特别是马克思主义的传入。彻底的无神论观念之所以能在中国生根，因为它是真理，适应了中国社会的需要，并不是因为中国有无神论传统，我们现在才应该、也能够传播无神论。如同共产主义思想能在中国传播，并不是因为中国历史上有共产主义思想的传统一样。
参考文献
［1］ 《柏拉图全集》，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
［2］ 卢克莱修《物性论》，商务印书馆，1982年，北京。
［3］ 《周易》，《四库全书》本
［4］ 《诗经》，《四库全书》本
［5］ 《尚书》，《四库全书》本
［6］ 《论语》，《四库全书》本
［7］ 《荀子》，《四库全书》本
［8］ 王充《论衡》，《四库全书》本
［9］ 僧钓《弘明集》，《四库全书》本
［10］ 柳宗元《柳河东集》，《四库全书》本
［11］ 《三国志》，《四库全书》本
［12］ 《新唐书》，《四库全书》本
［13］ 《明史》，《四库全书》本
［14］ 谢应芳《辨惑编》
［15］ 熊伯龙《无何集》，中华书局，1979年。
作者简介：李申，上海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本文责编：文丁
（《转自科学与无神论》2016年的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