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界上古今中外研究耶稣、基督（教）的文献论著可谓汗牛充栋；容我不客气地说，您怎么想起研究艰涩难懂的《圣经》来?
答：开始，我就写过一篇“我为什么要研究圣经”的文章，说是一，圣经对西方政治、文化的发展产生过深远影响，二是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对圣经典故非常熟悉。由此引起我研究圣经的兴趣。这是说的研究的远因，是一些公开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我之研究圣经，更有一些近因，是我身边遇到的一些事，逼使我不得不下辛苦研究一番《圣经》，看它讲的到底是些什么内容。这个近因，当时有意回避；现在可以挑明：基督教活动已近在身边，每天早上可以听到“主啊，我有罪……”，“主啊，保佑我……”的祈祷声，更有人登门动员我“信了主吧”，并以“世界末日”的谎言瞎咋唬。当时我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乱，笑的是此人找错了“对象”——居然找到无神论者门上来。为了在比较高一点层次的信徒面前取得发言权，我就知难而上，下决心啃读起《圣经》来。用将近两年时间，写出《普通人读圣经》系列34篇，约10余万字。
问：可见，您在读《圣经》上是用了不少心血的。请问，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答：要想读懂一点圣经，必须懂得一点圣经发生和形成的历史背景。概括地说，圣经“旧约”讲的是希伯来-以色列民族的远古史，以色列人以为，只有它这个民族是上帝的“选民”，所以他们的胜利和失败、经验和教训，都以“上帝的指示”表述出来；圣经“新约”内容，是反映以色列民族惨败以后，经过“流散时期”到罗马帝国占领和统治巴勒斯坦的时期，是顽强的以色列人对外的民族斗争和对内的阶级斗争错综复杂、交织进行的时期，同时是犹太教与基督教（后者起初是犹太教内一个小派别）互相斗争、基督教发展壮大的历史。以历史的眼光读圣经，既可以基本读懂圣经文本的内容，也可以理解耶稣由“人”变成“神”的奥秘。我们知道，真理总是具体的，是随着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的；假定《圣经》也都是“真理”，它也必然是这样的。“旧约”中，以色列人占领巴勒斯坦时期，被巴比伦人囚掳时期，以及后来由波斯人统治的归回时期，所谓“上帝的指示”（其实是“先知”们的主张）是各不相同的。粗通文字的信徒，无历史知识可言，把圣经当绝对真理，尽管不知所云，也硬着头皮作为“功课”诵读；稍上一层的信徒（譬如神父、牧师），不知是由于无知，还是别有用心，更把圣经视为绝对真理，随己意理解，胡乱解释。这点，咱们有机会再说。
问：您刚才说到耶稣由“人”变成“神”的问题。我认为这正是问题的关键和焦点。所以，我想请您比较详细地谈谈，耶稣到底是人还是神，以及如何由人变成神。
答：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耶稣原本是人，是一位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有喜有悲、有爱有恨的人。《马太福音》讲，耶稣的母亲叫玛利亚，父亲叫约瑟。这里的奇事是，约瑟还没有迎娶前，玛利亚就怀了孕。约瑟是个义人，不想明明地羞辱她，想要暗暗地把她休了。正在作此打算的时候，据说他忽然做了一梦，说玛利亚是受“圣灵”感动而怀孕，于是就打消了休妻的念头。耶稣出生，希律王（罗马在巴勒斯坦的傀儡）闻此消息，便打发几个博士去了解情况，博士作弄希律王，王就下令将全城两岁以下的男孩全都杀灭。为了逃避厄运，约瑟就带着玛利亚母子两人逃往埃及。希律王死了那年（公元前4年），约瑟又带着妻儿回到巴勒斯坦，住到加利利（今太巴列湖附近）境内的拿撒勒。此时，耶稣是一个同普通人家的孩子没有两样的大约两三岁的幼儿。《路加福音》还告诉我们，耶稣约生于公元前6年。罗马皇帝亚古斯督（奥古斯都）头一次“叫天下人民都报名上册”，即在犹太进行第一次人口普查，据查，这是公元前6年的事，耶稣就在这一年降生。耶稣12岁时，跟随父母上耶路撒冷守逾越节，他私自留下来在殿里坐在教师中间听讲道，“一面听，一面问。凡听见他的人都希奇他的聪明和他的应对。”“耶稣的智慧和身量，并神和人喜爱他的心，都一齐增长。”这些情节说明，此时的耶稣完全是个与常人无异的少年人。
在耶稣一生的转折点中，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叫“施洗约翰”。约翰是个历史人物。据路加说，施洗约翰的父亲叫撒加利亚，母名以利沙伯。以利沙伯与玛利亚是亲戚。以利沙伯怀孕约翰比较玛利亚怀孕耶稣早6个月。关于施洗约翰的身世，我们知道的比耶稣的还少。据马可说，约翰在旷野传道，穿骆驼毛衣服，腰束皮带，吃的是蝗虫野蜜。显然是在乡村艰苦条件下搞串联的传道师。路加说，罗马皇帝提庇留在位第15年（公元28年），约翰在约旦河边施洗，“众百姓都受了洗，耶稣也受了洗。”正在祈祷的时候，“圣灵降临在他身上。”从此，耶稣由常人转变为“神人”。也可以说，从此，耶稣由一个普通人转变为一位反抗统治者的群众骨干。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太平天国和义和团运动得到理解。路加说，“耶稣开头传道，年纪约有30岁，”其实，耶稣此时应是34岁。此前20多年，正是耶稣青年成长时期，不知什么缘故，四部福音书都缄口不说，给后人留下一个不解之谜。不久，施洗约翰殉难，很自然，耶稣就接替施洗约翰成为犹太下层群众的精神领袖，领导起现世的弥赛亚运动来。耶稣告诉人们：“从施洗约翰的时候到如今，天国是努力进入的，努力的人就得着了。”这里“努力”二字的用意是需要注意的。耶稣又明确无误地说：“你们不要想，我来是叫地上太平。我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天国福音是属于穷人的。“财主进天国是难的，”比骆驼进针眼还难。人们知道，在那个罪恶的世代耶稣布道不得不用许多比喻，然后，耶稣心事重重地向他的信徒们说：“这一切的话你们都明白了吗?”他甚至说：“不背着他的十字架跟从我的，也不配作我的门徒。”这句话仿佛我们今天讲的“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闹革命”。也就是说，为了实现人间“天国”的理想，要有杀身成仁、舍身取义的精神。因此，当耶稣准备冒着生命危险进入耶路撒冷时，他的得力门徒使徒彼得就拉他，说：“主啊，万不可如此!”耶稣转过身来，愤怒责骂彼得：“撒但，退我后边去吧!”玛利亚说，上帝让她怀孕生出耶稣来是“叫有权柄的失位，叫卑贱的升高，叫饥饿的得饱美食，叫富足的空手回去。”约翰的父亲撒加利亚说，耶稣的使命是“拯救我们脱离仇敌和一切恨我们之人的手”。尤其令人瞠目的是，耶稣对他的门徒们讲：“我差你们出去的时候，没有钱囊，没有口袋，没有鞋，你们缺少什么没有?”他们说“没有”。（仿佛依靠群众克服困难）耶稣接着说：“但如今……没有刀的要卖衣服买刀”。活脱一幅起事初期的景象。大家知道，耶稣是言行一致的，他最后被罗马统治者和巴勒斯坦的傀儡政权钉上十字架（时约公元30年），从而实践了自己的主张和许诺。如同中国人崇敬关羽和岳飞一样，这就是两千年来世界上许多人崇敬耶稣的原因所在。
当然，耶稣是主张对敌狠对友和的。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耶稣的平等、博爱思想。这种思想，散见于四福音书各卷，更集中体现在《马太福音》的“登山训众”中（第5—7章）。“旧约”中摩西主张“以牙还牙”（对敌），耶稣在这里主张“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类似唐娄师德主张的“唾面自干”，成为耶稣的名言。有人问到摩西律法上的诫命，哪一条是最大的时，耶稣说，第一条当然是敬爱上帝，第二条“就是要爱人如己”。他认为“这两条诫命是律法和先知一切道理的总纲”。所以，从根本点上讲，耶稣基督同儒佛两家是一致的。耶稣主张财产公有的乌托邦理想，是后来空想社会主义的渊源之一。
问：感谢您比较详细地介绍了耶稣的为人，令人肃然起敬。然而，耶稣究竟是人还是神，有许多具体问题，诸如童女怀孕、耶稣复活，一系列奇迹，等等，不少人仍是心有疑团，弄不明白。请您说说对这些问题的看法好吗?
答：我就知道你一定要提到这些问题。我也比较认真地思考过这些问题。尼采有一句玩笑话：那位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头是柏拉图、尾巴是柏拉图、腰身是个吐火女妖”（见2002，10《读书》14页）。我理解，尼采是说，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并不是苏格拉底的真实面孔，只有“腰身”才是真实的苏格拉底（其实，“腰身”部分也只是尼采心目中的苏格拉底）。仿照尼采的玩笑话，我们不妨这样说，头是神，尾是神，腰身是真实的人，这就是马太和路加笔下的耶稣，也是犹太下层民众心目中的耶稣。
头是神，是指童女怀孕而生耶稣。“童女受孕”，这本是早期自然宗教中的一个神话，它的源流可以追溯到史前时代，因为当时父道的性质还为人所不知，所以妇女生育与否似乎与婚否没有直接关系。因此，早期的先民把自己心目中崇拜的英雄人物视为神灵所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中国古代文献中就保留有一些关于伟大母亲履神迹而感孕，而产生大圣大贤人物的故事。姜■之生后稷就是一例。《汉书》说，汉高祖刘邦之母在大泽之坡休憩时，睡梦中与神遇，时闪电雷雨大作。其父往视，“则见交龙于上，已而有娠，遂产高祖”。幸好，当时刘邦之母已有丈夫。犹太教文献说，耶稣是罗马士兵潘特的私生子。此说是否属实已不能确证。以现代观点看，所谓“大闺女生娃娃”，即令农村老太，也会另有说法的。然而基督教徒相信，耶稣是上帝的“圣灵”所生，是“上帝的儿子”，甚至是上帝自身。所谓“三位一体”，“道成肉身”，就是此意。不如此坚信，全部教义便无从说起。生活在20世纪已过，2l世纪已经开始的科技昌明时代，竟然相信童女怀孕生子的神话，真是莫大悲哀!中国的玉皇大帝能够从石山中迸出个孙悟空来，难道能够创造宇宙、创造地球、创造人类的“全知全能”的上帝，本领竟然不如玉皇大帝，不能创造一个“肉身”的儿子出来? 况且，上帝有许多儿子，派一个下凡来执行拯救人类的任务不就得了，何必弄这些弯弯绕?
尾是神，是指耶稣被钉十字架，死后复活升天，坐在上帝的右边。如同“童女怀孕”的神话一样，这个神话也是早期先民自然宗教中的一种信仰，他们相信心目中的英雄人物，一定会“复活”升天的。在古代世界的各种神秘宗教中，就有许多关于英雄人物死而复活的神话（参看罗伯逊《基督教的起源》）。流亡到希腊、罗马的犹太人，曾经借用希腊神话来宣传神谕。因此，他们接受并形成一种观念，认为在将要来临的“天国”前，上帝派到人间的代表弥赛亚（与基督同义，即救世主），必然和古代的英雄人物（以及国王）一样，先被处死，然后复活，以使他的人民能够活下去。这是关于“肉身”复活的神话。犹太下层群众中拥护耶稣的一派把耶稣尸体从坟墓中盗走，同时又唱扬说这是“谣言”，从而“确立”耶稣“肉体复活”的信条，这就是所谓“肉身复活派”。然而，所谓肉身复活而且升天，不论在现代在古代，这都是绝对不可能的，只要不把神话当事实。曾经拯救并传播过基督教的保罗，虽坚信耶稣复活，但他绝对不相信耶稣“肉体”复活。他说：“照圣经所说（指旧约，当时尚未有新约），耶稣第三天复活了。”他说，死人复活好比一粒种子种在地里，种子死亡了，禾苗复活了，“死人复活也是这样：所种的是必朽坏的，复活的是不朽坏的；……所种的是血气的身体，复活的是灵性的身体。”显然，保罗是不承认肉身复活论的。这样，如同中国人信奉关圣帝君一样，犹太人以及后来欧美等国家的许多人信奉耶稣基督，就没有什么不可理解的了。
假如你对上面所说的内容能够理解并且接受，承认耶稣原来是人，是犹太下层民众的精神领袖，是人们有意无意将他神化，从而对童女所生和死而复活两问题有了科学的认识和一定的理解，那么，你对圣经中所讲的无数奇迹自然就会作出正确的回答。这些所谓奇迹或神迹，有的是耶稣故意卖弄的一些小魔术，有的是群众或福音书作者出于“信神”的愿望，捕风捉影，是无意和故意作了夸大和渲染。经历过20世纪最后20年，从特异功能横行时代走出来的人，什么神功异能没有经见过，正如于光远老先生所断言，百分之百都是假的，没有一分一厘一丝一毫是真的。我在1988年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是《特异功能和唯物论》，我说假如特异功能是真的，我们就不必坚持唯物论了。有一位老同志说过，思想认识上的腐败是最大的腐败。讲的是很深刻的。
问：您的一席谈话，我这里想用一句套语，真使我“茅塞顿开”，受益匪浅。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还想请您说说：既然如此，是什么原因，竟然使基督教发展壮大起来，成为罗马“国教”，在今天的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信徒?
答：人们一般都知道，耶稣是基督教的创始者和教主。然而在耶稣当世时，他并没有想到要创立一个教派，他只是犹太教内一个小派别，人称“拿撒勒派”（以他后来居住的小村命名）。前面已经提到，他以现世的革命弥赛亚运动为己任。耶稣被钉十字架后，耶稣在人们心目中由“人”变成“神”。不久（约在公元50年代），出于某种目的，保罗（原名扫罗）进一步将耶稣的现世的“天国”运动改造成来世的（天上的）“天国”运动。并且，经过三次旅行，保罗将这个“教会”传播到地中海沿岸的欧洲广大地区。门徒称为“基督徒”是从叙利亚的安提阿开始的，这里的主教伊格内细阿是最早使用“基督教”这一名词的人。经过长期的斗争与妥协、镇压与利用，公元313年，罗马帝国终于发布“米兰敕令”，承认基督教为合法宗教，4世纪末，已成为国教。据说，基督教之所以能够在欧美各国广泛传播开来，主要因为其教义中有祷告可以赎罪，死后能够升天，“世界末日”可以得救之说，正迎合资本主义社会人们的心理需要；而佛教“四大皆空”的教义，反而不适合资本主义社会人们的心理要求，反而在亚洲各国流行开来。我想此说不无道理。总之，从积极方面讲，保罗派挽救了基督教，传播了基督教；如果没有保罗，基督教能否流传下来还是疑问。保罗派的代表作，就是第四福音即《约翰福音》。从消极方面讲，保罗派消磨了早期基督教——现世弥赛亚运动的革命锋芒。这一点，又是犹太下层民众不太满意的。为了迎合这些人的心理需求，《新约》最后保留一篇《启示录》。所谓启示，主要是强调上帝突然介入人类历史，大施作为，审判万民，拯救信徒，信徒与上帝一同创造新天新地。所以启示论亦称末世论。当“末世”（亦称千禧年）来临时，上帝要派撒但出来作乱，这对于一般人（非信徒）来说是莫大的灾难，然而对于信徒来说却是千载难逢的盛大喜庆吉日。可以说，如果没有《启示录》保留了早期基督教的革命锋芒，基督教也许早已萎缩成为有闲阶级的消遣哲学了。这样，基督教教义中就是一软一硬一文一武两样齐备，给予信徒按照自己的志向和面临的现实情况加以选择的余地。我们在现实中看到，有不少可怜的、值得同情的信徒在那里虔心地祈祷，也有的“信徒”搞一些不愿见人的动作，曾经在1999年欣喜若狂地准备迎接“将要到来”的“千禧年”。对于这一部分“信徒”，人们是不应当掉以轻心的。当然，我们也不否认，有一些文化层次比较高的人，如同孙中山、陈独秀、张学良、老舍等人那样，是出于崇拜耶稣基督“崇高的、伟大的人格，和热烈的、深厚的感情”而加入基督教的，然而，陈独秀们对于耶稣，是抱了剥离其神性，还原其人性态度的。我怀疑现今这一类人中很少抱这个态度的。不然，我奉劝真诚抱这个态度的同仁们，最好亮明自己的观点，做一点破除迷信的工作，为科教兴国作一点贡献。
作者简介：赵光清，山西沂州党校教授
本文责编：辛仆
（《科学与无神论》2011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