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应该受教育?
小学三年级时,一帮同学和我辩论,对我吹嘘的“地球是圆的,美国在地球那边”报以集体耻笑:
“照你的意思美国在我们下边?那美国人不都得头朝地脚朝天走路了?”
我说美国人也是脚朝地,遭到更大的集体耻笑:
“那不掉下去了吗?哈哈哈哈!”
又过了一年,同学“小老鼠”滕新东大概也知道地球真是圆的,美国人真的脚朝地了,问我:
“你说地球大还是太阳大?”
“当然太阳大多了。”
我俩争论不休,只得问老师。班主任是个十六岁的姑娘,非常美丽可亲,她和蔼地听完我们的争论,迷人一笑,然后才莺声燕语地说:
“当然地球大了。”
美丽老师的一句话差点把我气得背过气去。
人到中年的一天,街上忽然有人叫住我,满面忧虑地劝导:“你大大是咱们教门上的名人,你外爷爷是咱们全国教门的领导,你可不能给你先人丢脸呀……”
这人谁呀?站大街上就教育我,连我“大大”甚至我从没见过的“外爷爷”都知道?仔细看了看,好像哪儿见过。我这画家算白当了,老是记不住人脸,这类人一个个儿全都透着同样的精明和对主同样的虔诚。渐渐从他口气中听出应该是个亲戚。
“……你寻思上了两天学就啥子都学下咧?你寻思那些阿訇、满拉都是胡说的呢吗?我给你佛(说)个实话吧,阿訇的学问比你们学校那些教授还大!”
“唔,唔。”我对这位“不知是谁”表示在听。
“我给你佛,把你们家那本‘古兰’好好学习一下”,“兰”字还带个卷舌音,表示这是阿拉伯语的本来读音,“那上头啥都说到咧,一本‘古兰’学好啥都不用学咧……”
一直到我们分手,也没闹清这人究竟是哪门儿亲戚,姓甚名谁。
回家问母亲才知道这人是个“满拉”(经学毕业生,专业没对口没当上阿訇者,即预备役阿訇),怪不得称赞阿訇胜过教授,照此推算,这位“满拉”混到这么老起码胜过“副高”了吧,而我那时不过是中级职称,怪不得在大街上受教育。
过了几年,家里忽然来了一位从没见过的妇女,驴高马大,白净脸,大眼睛,黄眼珠,粗长的黄辫子,比我大概小一轮还多,一坐下就开始给我上课:
“你但是(如果)不信教,无常(死)了以后进不了天堂那就惨咧。我给你说,地狱的门口一边儿是刀山,一边儿是火海……”
“那我就不会趁鬼没注意,从刀山旁边偷偷绕过去吗?”
“哎呀你咋胡说的呢?还笑哩?唉,我看你们这些不信教的人太可怜咧,啥都不知道嘛,勺里瓜唧只是个笑。我给你说吧,一边儿是刀山,一边儿是火海,我看的真真儿的,那些刀子全都磨的利利儿的”,说着瞪圆了巨大的灯泡似的黄眼珠,好像眼前真有刀山火海似的一脸恐怖。
“过了刀山火海一个端直子就跌到十八层地狱咧,里头全都是鬼,拿尕刀刀儿把你的肉一刀刀儿一刀刀儿往下捋呢,要不把你一顿按倒电锯就上来咧,连骨头带肉锯的血丝乎拉……”白脸吓得更白,甚至连被锯时的痛苦都感受到了,“咦?你咋笑的越歪咧?唉!完咧,完咧,你们这些人呀,没救咧,啥都不懂啥都不信啥都不害怕嘛!我可是真真儿地为你们好呀。你要不信,真到了那天你就明白咧,那时候你后悔都莫泪水子咧……”
妇女走后,我因笑肌酸痛,连这人是谁都懒得问。妻子给她送了个外号“黄毛儿”,我只是奇怪,“黄毛儿”怎么把汉族的阴曹地府全搬到阿拉伯了?而且还带电气化操作。
又过了几年,“大大”去世了,不,应该叫“完掉咧”。早已升为长子的我负责守灵,在有名的陕西大寺住了一夜。
夜里一位干瘦的阿訇陪着我,整整聊了,应该是“教育”了一夜,对我。
阿訇到底“胜过教授”,没有一点“教育”口吻,跟聊家常似的特推心置腹:
“刚解放五零年那阵儿,政府也给我们办过学习班,讲历史唯物主义和社会发展史……”
我才六岁人阿訇就念大学课程了?要不怎么说“胜过教授”呢。
“政府给我们说,人是猴子变的,不是胡大做下的……”
我从不少书上都看到,从红军直到解放军,每到一处就给老百姓宣传“人是猴子变的”,老百姓听着特新鲜,就跟上共产党闹革命了,新入伍的战士再接着给下一拨老百姓宣传新鲜的“猴子变人”,革命就一天天壮大。看来这是共产党的看家法宝,你看,甚至给阿訇们都要灌输“猴子变人”,怪不得听说那时王震犯了民族政策的错误!
“政府好确实是好,就是这些猴子变人的话确实是胡说的呢。要说动物变嘛也不是不能变,黄牛变个黑白花儿,芦花鸡变个来杭啥的这我信,你要说猴子变人那就差的远咧。你要说能变那现在这么多猴子它咋不变人?”
阿訇老人家一脸得意。
“政府没话说,就胡编开咧,说是现在没那个条件咧,跟原始社会不一样咧。唉,反正话掉过来掉过去都是政府的理,想咋编咋编嘛。”
到底阿訇学问大,比黄毛儿层次高,起码还相信“黄牛变个黑白花儿,芦花鸡变个来杭啥的”,而且还真愿意平心静气的思考。看他的口气好像希望我跟他展开讨论,让我在大辩论中清醒过来。但我一不愿犯王震式的错误,二呢,给阿訇讲解生物进化论太费劲,他缺乏必要的基础知识结构,就好像给小学生讲微积分一样困难。当然,如果给他先奠定点基础知识,我想还是能把他教育得无话可说的,只是当时我正处在丧父的悲哀和极度的渴睡中,没那个精神头儿。现在有精神了,又不在礼拜寺里,咱们私下也不妨聊聊。
首先声明,“猴子(其实是猿)变人”并非共产党或“政府”的专利,而是达尔文的发现,并得到了无数化石的证明和现代所有科学家的认可。
传说晚会上达尔文恰与一美丽小姐同坐,小姐启动高贵的笑口问:听说您认为人是猴子变的,那您看我也是猴子变的吗?
当然。不过您与我们不同,您是迷人的猴子变的。
亏达尔文想得出来,猴子中竟然也有美丽到能“迷人”的。不过这显然是一则伪造的笑话,根据达尔文进化论,生物进化像一颗树,从一个枝干分出几个枝干,每个枝干再往下分。也就是说,所有生物都是从一个最原始细胞繁衍的,我们所有人类也是从一只母猿繁衍的,她就等于人类的夏娃。所以达尔文不可能说我们的美丽小姐另由一只“迷人”猴子变来,否则她就不是人了。
只是科学都太深,太绕脑子,往往有悖于常识。不像常识或迷信那么显而易见,所以老百姓弄不懂,不信。好比我们明明看见大地是平的,偏说地是圆的美国人在我们脚底下还居然掉不下去;我们明明看见太阳只有那么点大,大地无边无际,偏说太阳大得多。不信你问问到现在好多人还是想不通美国人为什么掉不下去。所以如果没有一点必要的基础知识和理解力是没办法懂的。
阿訇老人家既然相信“黄牛变个黑白花儿,芦花鸡变个来杭啥的”,这就有了教育的基础,只是先应该让他了解惊人的时间尺度,“黄牛变黑白花儿”只用了几百年,而“猴子变人”却用了上千万年,正如老人家所指出的“猴子变人那就差得远了”。时间的力量有多大一般人难以想象。想想吧,喜马拉雅山一两千万年前是大海,每个世纪只上升几厘米,慢得谁也无法察觉,现在居然成了世界最高峰。有个说法,比如叫老鼠在一架打字机上乱敲,敲出的每行字母杂乱无章,什么排列组合都可能有,但只要让它不停地千万年地往下敲,就有可能敲出莎士比亚的一句十四行诗来!也就是说,只要有足够长的时间,什么奇迹都可能发生,这就是时间的力量!
既然几百年时间黄牛就能变成黑白花,那么变上它十万个百年什么变不出来?比如狗是由狼驯化来的,它们之间差别还不算大,交配出的狼狗仍然有生育能力。而驴和马也是源自同一种动物,但分化的时间更长,差别也就更大了,交配出的骡子已没有生育能力。分化更早的如马和牛就根本不能交配了。所有的哺乳类动物全都源自一种原始动物,随着变化的久远,它们之间的差别有多大?黄牛变黑白花是在阿訇老人家的生命尺度之内能察觉的,所以他信。而“猴子变人”的时间尺度长得远远超出老人家的观察和想象范围,所以他无法想象。
现在的猴子为啥不变人?“政府”还真不是“想咋编就咋编”。其实现代猴子和过去猴子一样,永远在变,只是变得太慢太慢,老人家无法察觉。如果要想布帘子一揭,现代猴子就忽拉变成个人,那只有魔术师能做到。
“现在没那个条件咧”确也不是“政府”的胡说。
当时什么条件?没有人类的干扰,一切都自生自灭。冰期一来,猴子们习惯的温暖的森林没有了,怎么办?一部分贪图安逸的猴子往南迁,终于还是猴子。另一部分敢于坚持的在原地凑合。为适应新的恶劣条件,猴子一点一点变,变不了的死了或变回去了,但每次总剩下一些能往前变的,用了千百万年才变成人。我不明白这有什么难理解的。
鲁迅有段有意思的话:为什么人类成了人,猴子终于是猴子呢?这就因为猴子不肯变化──它爱用四只脚走路。也许曾有一只猴子站起来,试用两脚走路的罢,但许多猴子就说:“我们的祖先一直是爬的,不许你站!”咬死了。人类就不然,结果是他胜利了。
现在是什么条件呢?人类已经控制了地球,把猴子赶得几乎无立足之地数量骤减,或者好点的,把猴子们赶进自然保护区保护起来。这样一来,哪里还有什么供猴子变化的原始恶劣条件?哪里还有足够的供淘汰的种群数量?况且猴子变人需要上千万年的时间,这么长时间还不知道人类会把地球折腾成什么样子了。况且现代猴子已经变得与千万年前的猴子大不相同,已经“特化”(这些术语不是一两个小时就能给老人家讲清的),失去了能往人类方向变的内部机制,所以它们永远也变不成人。
我尤其不明白的是不少具有高等学历的人也人云亦云的跟着屁哄哄:说是达尔文的进化论已经被推翻了,出来新学说了,所以──人已经不是猴子变的了,说不定真是上帝造的呢?
达尔文进化论的确被现代学说大大修改了,但我不知道这些“高学历”究竟好好看过达尔文学说没有?新的学说究竟改了哪些地方整明白了没有?对现代分子遗传学和DNA知不知道是啥?了解不了解现代生命起源的各种假说:海洋说、泥土说、微球说?
这就像牛顿力学被现代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大大修改了,但牛顿力学并没有被推翻,在它的适用范围内依然完全正确,依然在用。要是牛顿力学整个错了,我们住的楼房就会立刻倒塌,飞机将从天上掉下来,轮船将沉没,火车将翻个儿,甚至──我们的身体将解体!
达尔文进化论无论发展了多少,但主要精神没变──生物仍然是进化来的,只是进化方式和原因有新的发展。人仍然是从猿猴进化来的,这有一步步的化石为证。这里的证据之多,之确凿有力,论证之严密精微,是一般人所难以想象的。这不,最近又有“中华曙猿”被确认为人类最早的祖先,如此久经考验的结论哪能那么容易被推翻?尽管也有个别声音说,人可能是海豚变的,那只不过是些极缺乏证据的假说,严肃的生物学家无人理睬。即使退一万步,人真是海豚变的,那也还是由生物进化来的,而不是上帝或胡大造的。我不知道这达尔文进化论一发展怎么就让“高学历”推导出上帝来了?
当然,这一席“迎合政府”的“胡编”最好别让阿訇和满拉看见,否则我又得受教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