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在许多情况下都是与宗教对立的,但是在某些场合又与宗教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在探索宇宙的无限奥秘、物质运动的绝对规律以及科学家对大自然的壮美表达无比赞叹的情怀方面,上帝作为宇宙的“逻格斯”以及宗教作为人类情感的“终极关怀”都一定程度地反映在人类的科学事业和科学家的个人情感中。所以,具有科学家和传教士双重身份的德日进(Teilhard de Chardin)才会说科学和宗教是“人类的孪生姊妹”。①他的这种思想在牛顿、怀特海和爱因斯坦身上都能看到。但是,西方近现代历史也明确地昭示,科学又是在反对宗教神学的斗争中逐渐发展起来的。这种对立,主要就体现在科学对上帝存在的经验特征和理性推论方面的否定。
一、以理性之神代替人格之神
大约从16、17世纪开始,西方基督教传统内部的思想家如哥白尼和笛卡尔等已经对教会中宣称的上帝奇迹做科学和理性的考察。尽管他们仍然保留有对作为宇宙创造主―――上帝的崇敬,但是他们在思想上的大胆举动却撬动了基督教千余年建构起来的神圣大厦。经过哥白尼(Copernicus)独立倡导的“日心说”和笛卡尔(Descartes)倡导的“我思故我在”的理性思考方法的洗礼,近代科学思想确立起了四个基本的观念:
“一、理解世界运转比信仰世界的存在更重要;二、观察世界比相信经典教条更重要;三、观察世界的有效方法是实验;四、世界是一个可以为数学所客观描述的机械系统。”②
这些科学革命的成果到了18世纪由牛顿(Newton)以“万有引力”的观念组合成了一个全新的机械论的宇宙观,完全取代了统治西方思想界十余个世纪的神创论的宇宙观。当然,牛顿本人在其宇宙观中对某些他不能科学加以解释的地方仍然为上帝留下了位置。比如,牛顿认为,如果宇宙可以被理解为一个机械构造的大厦,那么无论如何都可以设想一个存在于这个大厦之前的宇宙设计师,这个宇宙设计师或许就是人们过去所说的上帝。不过,这个上帝必须为自己的存在向人们提供他所建造的宇宙大厦的经验数据。这点倒是很让教会的神学家们为难。
无论如何,科学革命在经过了牛顿的机械论的宇宙观之后,西方的有神论已经不能按照旧有的传统维系人们对它的信仰了,法国人的启蒙思想家给了西方这种新的精神生活最令人关注的脚注。像这个运动的著名思想家伏尔泰(Voltaire)那样,他首先责难基督教关于宇宙的信仰在自然科学的宇宙观面前已经变得多么滑稽可笑,宗教只有在迎接理性和自然的挑战之后才能继续保持它在人们精神生活中的信仰地位,这样崇拜神的宗教将来一定会变成崇拜理性和自然的宗教,即“理性宗教”(rational religion)或者“自然宗教”(natural religion)。在他看来,否定了基督教超自然的上帝之后,这种新的、具有启蒙意味的宗教不仅可以顺利地继承西方自己在思考宇宙自然秩序的和谐性方面的传统,也可以很好地解释当时在欧洲思想已经引起广泛关注的印度和中国文明这种东方的信仰传统。面对机械论的宇宙观,基督教不再享有神创论的尊严;面对理性的思考和科学实验的方法,神学也不能继续维护启示性的真理;面对印度宗教的神秘主义,基督教的上帝显得太简单;面对中国儒教的人文主义,基督教的教阶制度又太僵化……,所以,科学革命诱导的启蒙运动从自? 还鄣饺宋募壑档囊磺蟹矫娑荚诙源?车幕?浇绦?剑?系鄣娜ㄍ?苍谡庖磺蟹矫嬖庥龅娇涨暗南魅酢? 就在笛卡尔提出“证明上帝存在不能靠信仰,而要靠理性”(God’s existence had been affirmed not through faith but through reason)③之后,服膺科学思想和方法的哲学家就试图以“理性之神”(the ra?鄄tionalist God)去替代传统宗教的“人格之神”(the personal God),但这需要逻辑的自明性(self-evident logic),而逻辑的自明性最终又必须依赖于足够多的经验数据,就像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一样,如果我们没有发现例外,如红乌鸦,那么我们这里所说的命题就是逻辑自明的,否则我们的命题就不能成立。所以,牛顿在笛卡尔之后又将上帝存在的理性证明拉回到科学的经验证明的轨道上来,以至于在那些科学暂时无法证明的地方仍然假设上帝有存在的必要。可是,在牛顿之后,休谟(Hume)和康德(Kant)却对于通过经验的不足来假定上帝存在或者通过已经掌握的经验来否定上帝存在都表示出了怀疑。休谟是英国在牛顿之后最彻底的世俗主义思想家和旗帜鲜明的经验主义者,他认为经验科学的意义在于否定上帝的存在,而以经验世界中尚不能确定的数据去假设上帝存在,这在哲学思想上讲是荒唐的(philosophical absurdity),因为这种数据更有可能是假定上帝不存在。然而,这种注重经验的科学和理性传统发展到康德这里就变得有些复杂了。一方面我们不能否认康德是位理性主义色彩极浓的思想家,另一方面我们又知道康德本人具有极度强烈的宗教情怀,这种对立的矛盾因素构成了康德宗教思想的复杂性。从理性主义的立场看,上帝是不可能从理性推导出来的,“我思”只能推导出“我在”,却推导不出上帝的“他在”,所以笛卡尔的理性上帝实际上是不存在的。而从科学的经验意义上看,上帝存在也得不到积极的证明,因此,上帝在科学和理性两个方面都是不可知的。但是,人们为什么会本能地去选择做符合道德的事情,人类具有的这种道德行为的必然性或者“道德律令”(moral imperative)总有个激发的源泉或者发令者,康德要解释这个疑问,就说我们因此必须推论出上帝的存在。在康德看来,牛顿只是从经验事物的或然性中推出上帝存在,这在逻辑上看上帝的必然存在与经验事物的或然性是矛盾的,因此上帝存在至少是不可知的。但是,就人的必然的道德行为来看,上帝作为这种道德行为的发……
二、上帝是个多余的假设
与英国的经验主义者休谟和德国的理性主义者康德同时代的法国启蒙思想家为数更多,他们是伏尔泰、拉美特里(La Mettrie)、狄德罗(Diderot)和孔多塞(Condorcet)等。这些人在对待传统宗教的上帝观念上比经验主义、怀疑主义和理性主义走得更远,他们明确地走向了无神论的唯物主义。这或许是科学革命带给西方哲学的必然成果,它促使那些思想敏感的法国人从宗教信仰者―――大部分都是比较保守的天主教徒―――走向自然神论,从自然神论走向怀疑论者,最终再走到无神论的唯物主义者。狄德罗是这样,拉美特里更是这样,他甚至将信仰者主体的人视为一个纯粹的物质实体,就像一架生物机器一样,其所谓独立于身体的灵魂或思想只不过是其机器部件相互作用而产生的幻觉。这种科学的唯物主义思想使他把人从上帝的造物和上帝全善的见证者中解放出来,让人恢复了其自主的生物本能,如果人体只是一部生物机器的话,顺应机器的自然功能则必然走向生物性的享乐主义,宗教传统一直相信的人被上帝制造出来就高于其他动物、管理其他动物的神圣观念被消解了,作为生物意义上的人因此被免除了作为宗教意义上的人对上帝所承担的义务。而作为物理学家和哲学家
的霍尔巴赫男爵(Barond’Holbach)却从科学的实验性方面肯定人的知识,从而否定宗教的启示性信息。他坚持认为人的知性能够确定的唯一实在就是经验实物,超越经验实物的任何形而上学的实在都只是荒诞的,上帝的超越性质更是无稽之谈。他说,在我们的经验世界中邪恶倒是无处不在,那么这种现实与上帝的特性联系在一起,我们该做怎样的解释呢?他的答案是:
“这只能说明:要么上帝不是无所不在,要么说明上帝缺乏能力、公义和同情。从另一方面讲,善与恶是随机发生的经验性事件,这说明宇宙中并没有超越的主宰者在那里监督,刻意地扬善惩恶。因此,我们只能引进无神论来摧毁由宗教迷幻所诱发出来并祸及人类的各种妖魔。我们应该把人类从宗教迷幻中带回自然世界,带回经验世界,带回理性世界。”④
有了经验和理性,上帝和宗教信仰就不能再像中世纪那样堂而皇之地主宰人们的思想,它们必须为自己的存在提供足够的理由,否则就会遭到无情的拒斥。欧洲19世纪初最显赫的人物不是科学家,也不是哲学家,而是军事家和政治家拿破仑?波拿巴,他曾经就一个牛顿天文学留下的一个问题询问过他的法国同胞―――天文学家兼数学家皮埃尔?西蒙?拉普拉斯(Pierre Simon Laplace),为什么在他的太阳系统理论的解释中没有上帝呢?根据牛顿的天体物理学,围绕太阳系的行星系统中存在着某些不规则的运动,这些不规则的运动有可能扰乱行星的稳定系统,甚至破坏太阳系的稳定,而如果这两个系统竟没有被干扰地继续保持其稳定的运行,我们只能假定是上帝进行了必要的干预。对于这个上帝存在的牛顿式假设,拉普拉斯明确地告诉拿破仑皇帝:“上帝只是个多余的假设!”(god was an unnecessary hypothesis)。因为在拉普拉斯的太阳系统理论中,他成功地证明了牛顿所谓的行星“不规则运动”都是具有周期性的,从周期性看,不规则也是一种规则,所以太阳系不需要上帝的干预也可以保持自身的稳定性。
这或许只是那个科学和启蒙时代的一个小小的插曲,但却为科学和理性在挑战上帝的历史中写下了一个有力的脚注。而更加显而易见的情形是,西方的科学主义与启蒙传统在19世纪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扬光大,在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出现的许多杰出人物都站出来向传统宗教宣战,把过去笼罩在上帝身上的神秘光环一个个摧毁掉,直至宣布“上帝之死”。像孔德(Comte),穆勒(Mill),费尔巴哈(Feuerbach),马克思(Marx),海克尔(Haeckel),斯宾塞(Spencer),赫胥黎(Huxley)以及尼采(Nietzsche),这些时辈翘楚加在一起,目的就是要为犹太―基督教的上帝敲响丧钟。孔德的科学实证主义将人类文明描述成“三个可确知的阶段”(three discernible stages),即宗教的神学、哲学的形而上学和科学的实证主义,人类文明最终是在科学的实证阶段见证个体性存在对上帝的绝对他在和经验事实对形而上学实在的全面胜利。上帝是人类在其幼稚的阶段制造出来的初级精神产品,随着人类思想的成熟必然会从人们的精神生活中消退;形而上学的实在是人类思辨的错误幻觉,它会误导人类现实的经验世界? ?抵ば缘木?槭率底钪栈崆宄?庑┗镁酢V挥惺抵さ目蒲Р攀侨死喑墒於?煽康木?癫?贰? 费尔巴哈所关注的宗教问题或许比孔德更现实、更具体,他要说明启蒙时代人应当承担什么样的社会责任,而这个承担社会责任的前提是将人从上帝的受造物还原为制造上帝的主人。他分析说,宗教中的上帝不过是人自己的内在本性的外向投射,如果我们将人类这个主观的意愿当作一个绝对客观的实在,夸大为一个人格神,并迷信它能够反过来支配人类的命运,那就会变得荒诞不经了。人类之所以要将自己心中的意愿投射成为一个外在的超越的上帝,是为给人类本能的趋福避祸寻找最大的心理保障,这种人类特有的心理行为在思想方法上未必符合理性,在客观上未必符合经验事实,所以它总不能避免来自哲学的理性批判和来自科学的实证的否定。而19世纪的西方正是宗教的这两个传统挑战者深入人心的时代,像费尔巴哈这样的经受过近代科学和哲学洗礼的人很自然地就会转向建构于科学实验基础之上的唯物主义,而拒斥建构于形而上学基础之上的上帝。
三、无神论者的宗教情怀
正像拉普拉斯告诉拿破仑“上帝只是个多余的假设”那样,近代和当代的科学主义者和唯物主义者也都认为,上帝是人类错误的幻觉,因为他的存在不能够得到经验数据的逻辑性说明。无神论者的观点在这个意义上是正确的,但是如果继续沿着这个观点深入下去,从否定上帝存在的经验事实开始,延伸至否定宗教信仰者赋予上帝的一切形而上学的性质,甚至全盘否定宗教信仰,那就又会使无神论者自身陷入到他们所批判过的传统宗教的独断论的谬误当中去了。我们知道无神论者孔德自己在提倡“人道教”,同样费尔巴哈在鼓吹“爱的宗教”,甚至科学巨匠爱因斯坦也将宇宙的秩序和和谐视为上帝意志的体现(他同时否认上帝的意志与人类的命运相关)。这些无神论者保留宗教情怀的意义在于,我们对于宇宙人生中的未知领域仍然可以保留合理假设的权利,此所谓“合理”者,言其并不完全违背于过去的经验事实和一般的逻辑推理;此所谓“假设”者,言其为未来的经验实证而开放:被未来的经验事实证明为真的,即作为人类的知识加以保留,被未来的经验事实证明为假的,即作为认识过程中的谬误予以剔除。这些无神论者的宗教情怀与传统有神论的区别在于,后者将与上帝有关的一切宗教事件皆认定为经? 槭率担??疑系郾旧砘故亲畲蟮暮妥钊肥档木?槭率怠6?⒅鼐?槭率档目蒲Ъ液妥⒅芈呒?硇哉苎Ъ艺?窃凇熬?槭率怠焙汀白畲蟆焙汀白钊肥怠闭庑┬灾史矫婊骋珊头穸ㄉ系鄣摹? 尽管我们一直在强调科学和启蒙思想对宗教有神论的怀疑和否定,但是我们并不准备否认,科学家和哲学家也同样具有宗教情怀,这主要见诸于他们对于宇宙人生中那些尚不为当时的科学和哲学得以经验实证和理性说明者。康德认为,人通常都具有行善的本能,即“道德律”(the moral impera?鄄tive),这在经验事实上不能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平衡原理加以解释,背后被设想有个上帝作最终的保证,正如孟子所说的人本能的“四端”(仁、义、礼、智)善本性,它们也不是可以逻辑说明的,只是“天之所予我者”。而像20世纪影响最大的科学无神论者罗素,在谈到在人类面前还有宇宙的无限奥秘等待探索时,也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在我看来,人类在情感的深处都是想摆脱虚妄而趋向上帝。”⑤
对于人类伦理的神秘性,康德(包括中国儒家的“天命心性”派)宁可将之归于假设的上帝;对于宇宙的无限奥秘,爱因斯坦和罗素也将之归于上帝。他们的上帝都不是传统宗教中的上帝,而只是表达一种人类共同的宗教情怀。如我们对大自然无限壮美的奇观、生物多样性的生命魅力、人脑的奇妙结构和功能、数学的对称性和运算精确性、天空难以思议的广袤等,在没有获得经验事实的理性说明之前,我们免不了要投之以情感层面的极度赞赏。这与哲学家和科学家表达对抽象命题的确实性和经验事实的存在性不一样,他们因之而起的假设也都是纯乎表达情感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哲学家和科学家仍然具有宗教情怀,我们不能设想当代西方的无神论者在表达他们的情感时永远不说:“0h,my God!”(“天啊!”或“我的上帝!”)
注释:
① 转引自《二十世纪法国思潮》,(法)约瑟夫?祁雅理,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152页。
②《哲学:思想的力量》,Philosophy,the Power of Ideas,brief second edition,by Mayfield Publishing company,1995,Brooke Noel Moor,Kenneth Bruder,P.63.
③《激动人心的西方思想》,The Passion of the Western Mind:understanding the ideas that have shaped our world view by Richard Tarnas,printed by The Ballantine Publishing Group,1991,P.308.
④《激动人心的西方思想》,The Passion of the Western Mind:understanding the ideas that have shaped our world view by Richard Tarnas,printed by The Ballantine Publishing Group,1991,P.310.
⑤ 《罗素论宗教》,Russell on Religion:Selections from the writings of Bertrand Russell,edited by Louis Greenspan and Stefan An?鄄dersson by Routledge 1999,P.3
作者简介:单纯,中国政法大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