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从一种典型的伪科学家言论分析起
判定某些学说是伪科学对科学家来说也常常是非常麻烦的事，但判定某些人是伪科学家--或谨慎点儿说某些表现是伪科学家表现--却其实连普通老百姓也能做到。1988年美国"对于声称异常现象科学考察委员会"代表团来我国考察，没发现一例真特异功能。随后就流行起这样一种说法："真的没给他们看呢。我们的好东西干吗要给外国人看。"下面就来分析一下这种说法。
说这种话的人肯定知道谁是真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有针对性地进行保护，不让美国人碰到；同时也肯定知道谁是假的，因为也只有这样才能放心地让美国人去考察而不至于"泄密"。那也就是说他们早知有一批假特异功能者在招摇撞骗，但不说，为的是等美国人来考察时可把这些"卒子"丢出以保有真本事的"车"。
姑且不说一方面大肆宣扬我国特异功能人才济济，另一方面给人家看的都是假的会造成什么影响（要保密的话不许看也就是了，为什么要给人家看假的，让人家觉得我们的识别能力低？或许这能力也要保密？）；也不计较这种着数会给老百姓和社会带来多大危害，权且承认为了国家机密不得已必须如此吧，那美国考察团走后怎么办呢？一种做法是：要准备还会有英国的、法国的等等考察团来，或美国人再来个"回马枪"。于是还要继续任一批假特异功能者行骗，知情的"特异功能学家"们还是不能说，只等着外国人来时好把他们丢出去。可这样一来，当这些"专家"说哪些人是真特异功能者时，老百姓又怎能相信那不是他们有意留下的"卒子"呢？当他们拿出各种各样的"研究成果"时，老百姓又怎能相信那不是他们糊弄外国人用的假货呢？或者换另外一种做法：以后任何外国有关的考察团一律不许入境（确实也没再来过）。这样也就用不着再留"卒子"了，可把剩下的"卒子"及识别方法公之于众，消除隐患。可直至今日又有谁公布过此事呢？也许所留"卒子"正好都被美国人考察完了？可那后来怎么又出来张香玉、张小平、胡万林之流呢？如果他们不是特意留的"卒子"，那就只能说明这些"专家"还识别不了他们。可如果连这种一拘留就功能全无的假特异功能者都识别不了的话，那这些"专家"所认可的其他未被拘留的"特异功能者"又有多少可靠性呢？反正你没发现有假他就说是真的，你发现有假他就说真的还没给你看呢。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对这种从不反思假例教训，连事后诸葛亮都不当（从未公布当初怎知那些是假例）的人，说他们至少在这点上表现的是伪科学家态度，难道还会冤枉了他们不成？
上述分析有哪一点要靠什么专业的内行才能做？这里仅需理性思维，其基本工具不过形式逻辑而已。关键是质疑：凭什么说"真的没给外国人看呢"？
2.要害是推理方法之伪
从上述分析中可以看出，判定一种说法为伪科学家言论并不是由于它的结论错误（"真的"确实没给美国人看到，在这点上那句话也有一定的"正确性"，而这也正是它能迷惑人之处），甚至可以说判定科学家真伪主要不在于所提学说的结论正确与否，而在于它是怎样推出的，即"凭什么这么说"。巴斯德和神造论者都认为微生物不能自然生成，但后者决不是科学家；施塔尔和拉瓦锡虽一个建立燃素说，一个推翻燃素说，却都是科学家。[1]那个言论的"研究"方法就是：绝不考虑既然检验过的都有假，没检验的会不会也有假，已检验出的各种假象在没检验的例子里是否也存在。不认真对待任何反例，更不改进自己的研究以避免再出现同样的假例。
若科学可这样研究，那我们随口就可创造出无数"科学定律"。如："有人不会死。"随便拉个活人来都可作为例证。若他死了，就说真的还没给你看呢，再拉别的活人为例。[1]不求"铁证如山"，只要"水证似海"，谁想检验就用"例海"把谁"淹死"。真正的科学研究，即使像"发现外星生物"这种与当代科学毫无矛盾的事件，也要接受假例的教训。1969年"火星人"的"运河"被否定之后就再也没有以类似的现象为例证。
伪科学家的研究方法虽形式上不尽相同，但本质上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推理错误"[2]，论点与论据间没有必然联系，武断地下结论。它的典型特征就是漠视反例。看见某人做了常人不可能做到的事，这至少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其实和常人一样，只是在表演中（或前后）做了些手脚（包括心理暗示），旁人没注意到或认识到；另一种就是他具有常人所没有的功能（鉴于现今魔术水平的高超，前一种可能性应更大些）。在没用严格的检验排除常人功能起作用的可能性之前，我们没任何理由认定就是后一种情况。也就是说仅根据"看见某人行为超常"是推不出"他有特异功能"这个结论的。这个道理简单得就像不能仅因"我没看见张三"就得出"张三已死"这个结论一样。若一个人从不知世上有魔术，从而简单地把某些人的特殊行为认定为特异功能，这是科学研究中的失误；但若一个人不仅知道有魔术，而且也知道曾有人用魔术冒充特异功能，却仍以未排除此嫌疑的表演为例宣称确有特异功能，那他就是伪科学家！不管是否真有特异功能。
当然，说识别伪科学家主要是识别推理方法，并不是说科学家就不关心结论的对错。其实科学家之所以认为某种推理方法不可取，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它必然会导致错误的结论，而且推理方法的真伪也只有通过研究者对被否定的结论的态度才能判定。但仅根据结论有错无法区分失误的科学家和伪科学家；而仅根据推理方法不合逻辑，特别是不顾反例继续用同样的方法推理，就能判定他是伪科学家。科学并不仅仅是一系列结论，它们与一系列证明密不可分。科学不能仅仅告诉人们什么是对的，还必须告诉人们为什么说那是对的。没有认真证明的结论不是科学，因为我们无从相信它。某个结论正确与否随着研究的进展科学界可能会有不同的评价；但错误的推理方法永远是错误，用伪科学方法"推导"出的"成果"永远不会被确认为科学！"科学方法似乎毫无趣味、很难理解，但它比科学上的发现要重要得多。"[3]
我们之所以一定要区分失误的科学家和伪科学家，是因为无论在性质上、效果上还是被处理的方式上，他们都截然不同。科学家的研究也会出错，但只要用科学的方法继续研究就可以发现和纠正错误（如对火星"运河"的否定），且不再犯同样的错误；而伪科学家的研究是在结论绝对不能改的前提下寻找证明，为给结论辩护不惜违反逻辑，所以无论再怎么研究也不会纠正错误。科学错误在经过一段时间后会被查清或改正，而伪科学却不能"自我控制"。[4]伪科学的危害也就在此。它不仅是给人们一些错误的结论，更严重的是向人们传播错误的思维方法，使人们不会纠正错误。它使人们只看到有利的证据，无视不利的证据，一但相信某种观点就永远只想着为它辩护，不管再出现什么情况都不会想到放弃它。科学研究中出现的错误可以告诉人们哪里是歧途，从而使后来的研究少走弯路；但伪科学研究总走同样的歧途，对科学没任何价值。任后者泛滥，不仅会浪费大量的科研资源，而且将窒息科学的发展。所以，处理科学研究失误的方式是继续研究（如现在还在寻找外星生物的线索，只是慎用"运河"一类的例子）；处理伪科学研究的方式是最大限度地禁止。伪科学不是有缺陷的科学，它根本就不是科学。[2]科学与伪科学之争决不是科学内部不同学派、不同观点之争，而是科学是否需要严肃认真的态度之争。社会各界（不仅是科学界）群起反对伪科学，其深远意义主要也不在于纠正个别错误结论，而在于清除信口开河的浮夸风气，倡导实事求是的严谨作风（不仅是治学之风）。
认清了伪科学家的要害，识别他们也就比较容易了。因为虽然检验结论往往需要各种专业知识、技术和专门仪器，但检验方法特别是检验他们对被否定的例证的态度，则基本上与专业无关，甚至与例证的具体内容都无关。可见，说"老百姓能识别伪科学家"，并不是由于仅仅看到了个别伪科学家露出的破绽，而是基于所有伪科学家的本质特征！
3.从鉴别事到鉴别人
强调检验推理方法并不是说不需要检验推出的结论。一般说来我们不仅要检验结论即对事件发生原因的解释，而且在这之前还要先核实事件。这两个步骤合起来可简称为对事的鉴别。第一步基本上与专业知识无关，主要靠人的感官、记忆力和人品。只要这些方面正常，任何人都可完成。而第二步往往要靠有关的专业知识、经验以至器具，甚至由于各种局限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人们一直无法完成。举例来说就是一个非专家（包括名人）的人品再好，也只能证明他看见某人确实做到了他自己做不到的事，至于做这件事是靠魔术手段还是靠特异功能，则不是用人品能担保的。"红"代替不了"专"。
有检验推出的结论为基础我们才能检验推理方法。这后一个检验其实就是确认下列四项事实是否存在：⒈同样的事件和结论以前就有；⒉经科学检验--即鉴别事的第二步（即使这个检验有争议也无妨，见下节）--的此类事件不支持原结论，即成了反例；⒊研究者知道前两项；⒋研究者在没排除其它可能性的情况下仍肯定原结论。这里第１、２项是以前的事实，第３项只要前两项存在它总可以存在（如果"不知道"告诉他即可），关键是第４项。若研究者本人做排除其他可能性的检验有困难，他可请有条件的人或机构来检验，实在不行可先存疑，暂不作结论。可见，若这四项都存在那只能是研究者故意不接受前人的经验教训。第一节中的例子就是具备了这四项的典型。所以检验推理方法也可简称为对人的鉴别，只是须注意这里鉴别的仅是人的态度，与能力或水平无关。
识别伪科学家的全部工作包括鉴别事和鉴别人两部分。这是具体功能完全不同的两种工作。鉴别事虽是识别伪科学家中不可缺少的、最麻烦的部分，但它的主要功能是鉴别结论的对错，并不涉及真伪科学家。当发现一个新事件后，人们会提出各种假说（猜想）来解释它，然后科学家对它们进行检验。这完全是科学发展过程中的常规工作，所有新学说都要经这种鉴别才能进入科学体系，它本不是专门用来识别伪科学家的。识别伪科学家工作的实质部分是鉴别人，它恰恰又不涉及结论的对错。正是由于鉴别事主要是鉴别解释事件的不同理论，所以随着科学理论的发展、前所未见事件的发现，这种鉴别也会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专业化；而正是由于鉴别人是鉴别科学不科学，尽管伪科学家常在术语、概念甚至理论上借用科学的各种新成果作包装，但一旦面对反例却总是连形式逻辑都不顾了，所以鉴别他们仅凭对反例的态度即可，难度永远不会增加！
鉴别事往往需要专家花费很大的精力甚至使用很复杂的器具设备或通过很复杂的实验程序，所以必须注意节约科研资源。伪科学家举例是很随便的，而科学家鉴别则必须很认真。因此若对每一个被声称现有科学无法解释的事例科学家们都去鉴别，那把所有科研人力物力都投进去也不够用。广大科学家不值得也没必要把大量精力都放在这上面。专家们的工作主要是鉴别与已鉴别过的事例有不同特点的新事例。当然，这样就会有很多事例得不到鉴别，不过这并不影响对人的鉴别。
从鉴别人的方法中可以看出，对人的鉴别不必等到对他举的所有事例都鉴别完后再作出，只要以前鉴别过同样事例即可。普通老百姓就能做的正是这部分工作。比如专家已用特制瓶子检验出某人的"隔瓶取物"技能是魔术，如果有人又举新的"隔瓶取物"事例并且未用特制瓶子一类的方式检验就声称这是"特异功能"，则老百姓就可立即判定他是伪科学家，不必再找专家或用特制瓶子检验。换句话说，老百姓这时虽然还不能判定这是不是特异功能，但却能判定在这种情况下就断言"这是特异功能"肯定没道理。各方面的专家长期以来已检验出了大量假特异功能一类的事例，直接鉴别这类伪科学家的基础已基本具备。因此，识别这类伪科学家的绝大部分工作完全可由老百姓承担。当然，还需要专家们大力普及以前鉴别事例的方法、原理和具体经过，这不仅有助于增加老百姓鉴别事的能力，更是老百姓能鉴别人的基本前提。第一节的识别实例之所以用不着任何专业知识和器具，就是利用了美国考察团已检验出许多假例这个必不可少的前提。
伪科学家有时也搞一些考察，可他们至多只进行鉴别事的前一步骤。科学家实施了后一步骤，这当然比伪科学家的考察要完善得多。但若识别工作就停留在鉴别事这部分，即使能把所有事例对结论的支持都否定掉，伪科学家仍会留下一个"吃蜘蛛的勇士"的形象。而且如果许多大科学家总是从很专的角度同他们论战，可能会使一些老百姓觉得他们即使不是突破了科学前沿，至少也是提出了前沿上的问题。在"挖掘人的潜力"、"研究尖端技术"、"引起新的科学革命和产业革命"等华丽口号的吸引下，还会不断有人再去进行"大胆的探索"。只有完成鉴别人那部分，让大家认识到伪科学家犯的是重复（即没任何价值）的、最低层次的、人皆可驳的错误，貌似坚韧的态度不过是不肯吸取教训而已，才能去掉搞伪科学的魅力，使愿为科学作贡献的人不再进行无谓的"攀登"。
4.科学中的错误僵化为伪科学
前面讲了识别伪科学家，却没讲识别伪科学；总以特异功能为例，却一直没说它到底是真是假。这两个相关问题虽已近题外话，但老百姓可能更关心。
其实有了上述分析前一问题已基本明确，伪科学就是伪科学家用错误的态度抱着不放的错误学说，因此识别它人和事都要鉴别。后一问题看起来像是前一问题的特例，其实是不管推理方法只问那个结论对不对。对结论的检验如前所述主要靠专家来做。这个检验结果已有了，就是"迄今并没有发现任何科学的证据能证明特异功能的存在。"[5]但这只是否定了原结论，还不能就此说它是伪科学。托勒密是科学家，其体系在当时也是科学（尽管现在看来是错的）；只是在后者被明确否定后，再有人简单重提"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才是伪科学家，地心说也才成了伪科学。同样，最初提出"特异功能说"的人不管该结论如何推出，他都不是伪科学家（但可能是骗子），其学说也不是伪科学；只有在经科学检验的事例无一能站住脚的情况下再提该学说的人，才是伪科学家，"特异功能说"才成了伪科学。伪科学不是一般的错误，它是重复的错误！
当然，什么才能算"科学的证据"，什么才能算"科学检验"，这又会引起争议。不过这只影响鉴别事，并不影响鉴别人。比如对某种特异功能进行检验，用一些方法排除了各种常人功能起作用的可能性后该功能没显现出来。有人可能会说这种检验方式干扰了该功能的发挥，所以并不能就此断定该功能不存在。普通老百姓可能无从判定这种检验是否真的干扰了该功能，但他们能知道若不这样检验可能会有哪些常人功能起作用。于是现状就成了：在用专门方法检验时没出现特异功能；在没用专门方法检验时出现了"特异功能"，但无法判定这是真的特异功能还是其他现象。归结起来结论也只能是这个"特异功能"真假未定。若在这种情况下有人硬要得出这个"特异功能"为真的结论，老百姓仍能判定他是伪科学家。
参考文献
[1] 李超英：《伪科学与伪科学家》．《科技潮》，1994(6)：47；46（即本网站《"例海战术"与伪科学家的识别--读〈科学与谬误〉断想》一文）
[2] 戴西?拉德纳，迈克尔?拉德纳[美]：《科学与谬误》．安宝明，张松林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100；156．《新知文库》；35
[3] 卡尔?萨根[美]：《魔鬼出没的世界--科学，照亮黑暗的蜡烛》．李大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26．《支点丛书》
[4] 伏肯斯坦[苏]：《物理学和生物学》．转引自庆承瑞，何祚庥译：《关于"伪科学"问题的一段有趣对话》．《中国科学报》，1995-03-15
[5] 美国国家研究理事会考察研究报告．转引自陈祖甲：《请看客观存在的事实》．见：何祚庥等编：《伪科学曝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188
（本文曾经删改后发表于《科学学研究》2000年第1期。此处登出的是经订正后的原稿。原文最后几段因将扩展成独立的一篇，故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