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外早就有人引证所谓事实,断言爱因斯坦相信传心术和唯灵论。例如在伦敦1954年出版的一本《爱因斯坦传记》中,作者瓦伦丁就武断地认为,爱因斯坦倾向于赞同传心术,相信与人的磁场和唯灵论的研究有关的人的射气,并拒绝断定每一神秘的事物与精密科学不相容,因为科学还处在它的婴儿期。近年伪科学和灵学在国内泛滥时,有“先知先觉”者也把这类传言贩运到国内,以“拉大旗作虎皮”,混淆视听,蒙人耳目,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最近在阅读外文资料时,偶尔看到爱因斯坦在本世纪30和40年代就超感官知觉(ESP)所写的一个短序和两封信。它们被说成是爱因斯坦相信超心理学家莱因及其后继者的工作的证据。但是,从它们的整体和精神实质来看,爱因斯坦不仅不赞同和相信传心术与唯灵论,而且对其持怀疑态度。鉴于这些文献的全文在国内未见披露过,我在下面的论述中不妨全文译出,以飨读者。
1930年,乌普通?辛克莱在德国出版了一本著作,书名是《心理的无线电》。爱因斯坦应邀为他的朋友的书写了一个短序,该书的美国译本的序言是这样的:
我以极大的兴趣读了乌普通?辛克莱的书,我深信,同样的事情不仅值得外行、而且也值得职业心理学家最认真地考虑。在这本书中仔细而坦率地提出的传心术的实验结果,确实远远处在自然研究者认为可以思考的结果之彼岸。另一方面,在像乌普通?辛克莱这样的诚心诚意的观察者和作家的案例中,疑心他有意识地欺骗读书界又显得根据不足;他的健全的信仰和可靠性不必受到怀疑。因此,如果在这里提出的事实在某种程度上不依赖于传心术,而依赖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某种无意识的催眠术的影响,这也会具有高度的心理学兴趣。在心理学上有趣的圈子内,决不会对这本书掉以轻心。
在这篇短序中,爱因斯坦不怀疑他的朋友的诚心诚意、信仰和可靠性,又没有充分根据疑心他的朋友欺骗读者。但是,他的下述两点态度是显而易见的:传心术的实验结果远远超出自然研究者的思考范围;所谓的传心术事实很可能是某种无意识的催眠术的影响。至于对该书不能“掉以轻心”,“值得”“最认真地考虑”之类的中性话语,完全可以作出不同的理解。因此,以该序言为据断言爱因斯坦相信传心术,显然是一厢情愿。
在1946年5月13日和7月18日,爱因斯坦先后针对埃伦沃尔德博士的出版物写过两封信。埃伦沃尔德是英国心理学家,后住在纽约市,是罗斯福医院的咨询精神病学家。他花了30年时间研究超心理现象,力图找出它的神经病学基础。埃伦沃尔德给爱因斯坦寄去他新近在伦敦出版的书《传心术与医学心理学》(1946年),爱因斯坦在读后写道:
亲爱的埃伦沃尔德博士:
几年前,我读了莱因博士的书,我未能找到他所列举的事实的说明。我认为十分奇怪的是,在(传心术的)主体之间的空间距离与统计实验的成功毫不相关。这使我想起一个十分强烈的指示:未辨认出的系统误差的来源可能包含在其中。
我之所以为乌普通.辛克莱的书撰写序言,是因为我与作者的私人友谊,我的确没有揭示我缺乏确信,但是也不是不诚实。我坦率地承认我对于这样的信仰和理论的怀疑,这种怀疑论不是恰当地获取相关的实验事实的结果,而宁可说是在物理学中终生工作的结果。而且,我乐于补充说,由于公众倾向于更加重视出自我的任何陈述,超过它应受到的辩护,因为我对许多知识领域的无知,因此我觉得必须在所讨论的领域内保持最大的谨慎和限制。无论如何,我应该为收到您的一本出版物而感到幸福。
在这封信中,爱因斯坦基于“在(传心术的)主体之间的距离与统计实验的成功毫不相关”,对传心术提出质疑,他怀疑其中必有“未辨认出的系统误差”。尤其是,他在坦白为他的朋友的书写序言时的动机和态度时明确表示,他的怀疑论不是出自“实验事实”,而是出自“终生工作”。也就是说,爱因斯坦对传心术之类的怀疑论并非基于纯粹经验论,而是基于他终生坚持的科学理性论――单个的所谓的“经验事实”是无法动摇严谨的科学理论体系的。
不久,埃伦沃尔德博士又收到爱因斯坦的信。爱因斯坦在信中对超心理学作了进一步的评论,并说明了他谢绝为《传心术和医学心理学》写引言的理由:
亲爱的埃伦沃尔德先生:
我以极大的兴趣读了您的书。它无疑代表了把您的论题放在当代语境中的良好方式,我不怀疑它将到达广大的读者圈子。我只能作为一个外行对它作出判断,而无法说我达到了肯定的或者否定的结论。无论如何,对我来说情况似乎是,从物理学的立场来看,我们没有权力否认传心术的先验的可能性。就那类否定而言,我们的科学基础太不可靠了,太不完备了。
我对于纸牌等等的定量探究的印象如下。一方面,我不反对方法的可靠性。但是,我发现可疑的是,“超人的视力”(实验)作为传心术产生了相同的概率,主体距纸牌或距“发送者”的距离对于结果没有影响。这在最高程度上先验地是不可能的,从而结果是可疑的。
用心理延迟的九岁女孩所做的实验和吉尔伯特?默里所做的试验最为有趣,对我来说实际上甚感兴趣。得出的结果在我看来似乎比大规模的统计实验拥有更多的权重,在这里微小的方法论的误差的发现可以推翻一切东西。
我发现,您的下述观察是重要的:在心理分析治疗中,病人的产生明确受到分析者的“训练”的影响。只有您的书的这一部分值得仔细关注。我不能不注意到,您提到的一些经验引起读者的猜疑:沿着感觉通道的无意识的影响,而不是传心术的影响,可能在起作用。
无论如何,您的书对我来说是十分刺激的,它在某种程度上“软化了”我原先对于问题的这一复杂性整体的完全否定的态度。人们不应该戴着眼罩走过场通过世界。
我不能写引言, 因为我完全无能为力这样做。它应该由有经验的心理学家提供。您可以私下把这封信给其他人看。
爱因斯坦在此信中的评论是十分微妙的。表面看来,他对超心理学的否定态度似乎有所“软化”(请注意,爱因斯坦在“软化”一词加有引号,这是意味深长的),他依然对“超人的视力”(及其他)实验和试验感到“可疑”,甚至由于“主体距纸牌或距‘发送者’的距离对于结果没有影响”,它“在最高程度上先验地是不可能的”(请注意,不是“经验地”!),并指出“微小的方法论的误差的发现可以推翻一切东西”。尤其是,他以极大的机智彬彬有礼地告诫埃伦沃尔德:无意识的但却完全正常的感觉通道,而不是超感官知觉,才可能引起分析者和病人之间的所谓的传心术效应。也许,爱因斯坦态度的“软化”是为进一步思考下述问题留有余地:谁戴眼罩走过场?戴的什么眼罩?如何戴眼罩?为什么戴眼罩?不戴眼罩行吗?
不管怎样,爱因斯坦质疑传心术和超心理学的态度和立场是毋庸置疑的。联系到他1921年写过的反对唯灵论的一段话,事情就再清楚不过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神秘主义倾向表现在所谓的通神学和唯灵论的猖獗之中,而在我看来,这种倾向只不过是一种软弱和混乱的症状而已。我们的内心体验是各种感觉印象的再造和综合,因此脱离肉体而单独存在灵魂的概念,在我看来是愚蠢而没有意义的。”
作者简介:李醒民,中科院研究生院教授